完顏宗翰的死訊終於被送到顧淵案前時,這隻昔日猛虎的屍骨已被葬於燕京北郊匆匆修築的陵墓中。


    作為那場政爭的勝利者,完顏宗弼到底還是念及曾經情分,在從吳乞買手中拿到都元帥與尚書令的名分後沒有進一步血洗整個大金朝堂,反而收斂了完顏宗翰屍骨,親自扶靈出殯,給了他一場國葬的尊榮。


    “某與粘罕,乃是方略之爭,無有恩怨,亦無關對錯……”在完顏宗翰的陵墓前,這位年輕的猛虎麵向追隨或是暫且臣服於他的大金權貴們,陰沉言道。


    他似乎想將正漸分崩離析的大金捏合做一處。


    可薩滿在火堆旁跳起舞蹈,遼遠的葬歌響起,在場諸人,一半隻想隨在他的馬後重振女真一族當年榮光,另一半不過是被他染血的鐵蹄鎮住了膽,一時之間不敢挑戰他的刀鋒……


    女真帝國,就在這樣詭異且壓抑的平靜中迎來了它的落日餘暉。


    ……


    可燕北的斜陽草樹,轉到江南之地便隻剩和風細柳。


    西湖蕩漾著粼粼波光,隻叫路過的大隊騎軍也禁不住停下腳步,於此駐足休整。


    湖畔柳下,有一處石桌。那石桌上被人刻了一張象棋棋盤,桌前一位中年男子正與一位年輕的紫袍公卿對弈。


    “粘罕這便死了?兀術這迴得手著實有些太快了吧……”顧淵托著腮,有意無意地敲著桌麵,思考著眼前棋局。


    要說他也是自討沒趣,明知圍棋下不過周圍這群家夥,便又拿出象棋來妄想改換戰場。隻是看起來,結果依然相差不多。


    這一局中,他執紅先行,卻眼瞧著自己這邊已是士象殘破,隻剩下一對車馬左右支拙。他的對麵,年輕的紫袍公卿在棋盤上縱橫捭闔,大軍壓過楚河漢界,讓他毫無還手之力。


    思量了好一會兒,那位權傾朝野的靖北王爺方才磨磨蹭蹭移動了僅存的一個“馬”,僵在半空,有些心不在焉地一麵觀局,一麵說道:“你說……該不會是咱們力氣使得有些大了?”


    “也許吧。”虞允文倒是坦然,這位間軍司的掌舵人是一手操辦北地這次兵變事宜的,隻不過局勢似乎同他們預想得有所出入,“顯然完顏宗弼在女真那些少壯親貴,還有北地漢兒之中聲望比咱們想象得要高。當然,咱們卻也高估了完顏吳乞買對朝局的控製、高估了完顏宗翰那一係手頭實力。


    我也是沒有想到,明明事先已經警告過他,卻還非要學什麽話本謀略,搞摔杯為號這一套,以至於雙方忽然翻臉,那位都元帥居然連像樣的抵抗都沒做出來,稀裏糊塗地便送了性命……”


    他說到這,方才看了下棋盤,隻見顧淵最後那隻“馬”還在拚命地想要跳出他的包圍,可反而卻將苟延殘喘的防線露出了破綻。


    他笑了笑,耐心地拱了一卒。


    “不過王爺,咱們這時也沒有悔棋的機會,便是沒有達到挑起女真內亂,卻到底把兀術逼到了不歸路上。他既然依靠那些迫切想要血洗恥辱的少壯親貴上台,這個時候便是想退也退不下來了……他們如此推翻了粘罕,便能如法炮製再推翻兀術,決戰燕雲,已然可成!”


    “也不盡然。”顧淵看了很久,終於謹慎落子,棋子在石桌上發出哢噠聲響,“這位四太子心智之堅,也不可小覷。他若是真決心與咱們會戰燕雲,那必然會使出渾身解數,可不是咱們能一鼓而下的。”


    “是……”虞允文低低地應了一聲,卻下手不動聲色地吃掉了這位王爺最後一個“車”。


    “誒?”


    “嗯。”


    顧淵這才驚覺,可猛地抬眼盯著虞允文,對麵那年輕人卻擺出一張無辜的臉。


    “不下了,不下了,你們這些家夥,有一個算一個,下起棋來,恨不得一步三算,都是怪物麽?” 他有些無奈地將盤上棋子全部打亂,而後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轉身去欣賞西湖的春日斜陽。


    虞允文搖了搖頭,似乎是不屑於這位王爺孩子氣的舉動,可還是主動將那些棋子收納入匣子中,交給身旁隨衛。


    他一麵做著這些,一麵還寬慰著顧淵:“我們這些,最多不過是遊戲上高過王爺一招半式,如何比得了王爺天下如棋,英雄做子,翻手為雲,覆手為火?將一盤殘局,生生下成了今日局麵,隻怕再度落子,便是‘將軍’之時。”


    “沒有那麽早,彬甫,你不必奉承我。”顧淵挑了挑眉,轉過身來,“這天下,還遠沒到終局的時候,咱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路上還不知要付出怎樣的犧牲。”


    “王爺說得是……”


    顧淵看了看他,倒是收起了自己一直以來的慵懶,正色道:“彬甫,咱們連著贏了兩場大勝,從上至下多少有些飄飄然。你的間軍司,還是要去查一下前線各軍情況。各級參政,也要把責任負起來。須知建炎初年,咱們對上金人也是這等局麵,不也在淮水、在青州接連打出兩場大勝,將這天地給翻覆過來了麽!咱們接下來要做的這場決戰,依然是宋金的國運之戰,兀術不可能如我這般投子認負,我也不想走到最後這一步了,卻功虧一簣!”


    “是!”這一次,虞允文收斂起自己的笑意,迴答得斬釘截鐵。


    “燕京如今情況如何?”


    “不太清楚了,兀術反應得太快,奪權之後第一件事,便是朝著咱們下手,如今間軍司在燕京,還有些魍魎,但都暫時進入蟄伏,短時間內聯絡不上,自然也不大可能將消息傳遞出來。”


    “他倒是果決……咱們損失幾何?”顧淵冷笑一聲,又問。


    “還好,事先疏散了人員,哪怕兀術過河拆橋,咱們大多數人手也撤了出來。”虞允文說到這裏,猶豫了一下,卻還是沒忍住,“——隻是紅葉沒有撤出來。”


    顧淵用奇怪的眼神瞥了他一眼:“紅葉?你提過的那個前朝貴女?”


    “是……”虞允文點了點頭,言語間甚至還帶著些唏噓的意思,“有傳出來的消息說,她自願留在紅袖樓裏斷後。最後時刻,玉石俱焚。據說還是兀術給她收斂的屍骨……”


    “也算是個奇女子了,可惜了。”顧淵聽罷,歪頭想了想,卻也沒再往下說些什麽。


    虞允文見了,自然也跟著轉移了話題:“王爺忽至臨安,可要去見見那些世家人物?”


    “對!若不是他們這些奸商整出這麽大的幺蛾子,老子直接從汴京順著運河北上京東路便是,哪裏需要往這繞此一路!”


    這位大宋靖北王說著整理了一下腰間長刀,接過衛士牽來的馬,卻又似忽然想起什麽似地又囑咐了一句虞允文:“火炮泄密的案子,不要聲張,秘密去查。幾百道工序步驟,分散在那麽多的部門作坊之中,不太可能有人一口氣全搞到手。當務之急,先搞清楚金人知道多少,再摻進去些半真半假的情報,盡量拖延他們獲得這項技術的時間……一年,彬甫,我隻要一年,能吃下女真人最後的底牌也就夠了!”


    “明白!”這一次,虞允文壓低了聲音,簡短地應道。


    顧淵見了,滿意地點了點頭,翻身上馬,卻又像是忽然想起來什麽似地,又問虞允文道:“對了,瓔珞到哪裏了?老子可還是打著她的名頭迴來的!便隻是去兩個吉祥物麵前走個流程,也不能做得太過敷衍了事吧……”


    那年輕的紫袍公卿聽了,默默地白了他一眼,不過嘴上迴得卻還是較為客氣:“帝姬出發得晚,此番乘船順水下來,當會比咱們晚幾天……


    不過王爺也不必擔心,您背後顧家,畢竟是如今大宋數一數二的家族,顧二娘子那邊早已招唿過了,一切都布置妥當。況且五姐也跟在帝姬身邊,她是心思細膩之人,一應禮數,方方麵麵,定能做得比咱們這些廝殺之人想得周全,斷不至讓咱們未來主母受了委屈。”


    “就你會說!跟潑韓五學的油嘴滑舌,偏偏還裝得心思深沉!”


    顧淵笑罵著瞪了他一眼,而後帶著一眾親衛,向著一旁的臨安城絕塵而去。


    ——此時,距離他舉兵北上離開臨安已過去了接近兩年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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