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無論完顏宗翰多麽誌在必得,終歸是無法改變金軍早間攻勢在宋軍防禦體係麵前撞了個頭破血流這一事實。


    女真前鋒如被鐵篩犁過,屍首鋪滿在壕溝與欄柵之前。


    那位前鋒大將完顏撒離喝是被自己的親衛從屍堆中攙扶迴來的,他身披雙層重甲,又在兒郎們的重重遮護下,倒是沒有受什麽傷,隻或許是從未見到麾下如此慘狀,竟一度失態!


    一入中軍大帳便匍匐在地上長涕不止,甚至多少有些語無倫次!


    “……粘罕、粘罕!你沒到鋒線之上,如何曉得宋人多麽狡詐!某的兒郎甚至連宋人都沒見到幾個,便被鋪天蓋地的泥彈砸得血肉橫飛,當真是死得好慘……粘罕,你要為他們報仇……報仇啊!”


    平心而論,女真軍興這麽多年,也不是沒打過敗仗。甚至還有幾場慘敗!可哪裏有一軍主將如他這般在軍議現場大哭大鬧的。平心而論,這番作態,著實有失重將風範!


    軍議之中的西路軍諸將,見這前鋒大將這般狼狽模樣,也皆一片嘩然。完顏銀術可不在,這帳中粘罕之下,卻沒想到麵對喪敗,他居然是這般模樣!


    一時之間,帳中議論不絕。


    “撒離喝若是傷了累了,便先迴營帳歇息吧……在粘罕麵前如此失態,又是何苦?”


    這是不忍見他繼續失態下去,多少還給他留了幾分薄麵。


    而還有話,就說的有些誅心了:“——若說起來,同樣是久戰不利,被迫退迴,怎麽南翼那三個猛安領軍,卻比你這萬戶更有些咱們女真兒郎的氣度!”


    “宋軍縱然比之靖康時要強了些,可也不過是些新募之軍,撒離喝今日打成這樣子,怕是治軍治到女人的肚子上了……”


    話說到這一層,完顏宗翰終於不易察覺地皺了下眉,他雖不齒這位撒離喝如此哭嚎的醜態,可終歸還是揮揮手,鎮住全場軍將,為這位“啼哭郎君”留下了三分麵子:“便這樣吧……撒離喝暫且迴去歇息,等炮車上來,咱們也以炮對炮,將韓世忠的這片大寨,從地上抹平!”


    ……


    之後十日,金軍果然調整了戰術,再沒有以精銳兵馬發起蠻勇的突擊。完顏宗翰調集起擁有絕對數量優勢的炮兵力量,幾乎是一層一層地將宋軍那些欄柵擊垮,營盤砸爛,並且也效仿宋軍,想要以炮車掩護大隊重甲步卒,一點點將韓世忠的防禦工事啃開!


    雙方似乎又陷入之前在泗州城下那種緩慢失血似的消耗戰中。宋軍守備堅實,金軍的攻擊也開始變得愈發謹慎。那些前線統軍的女真軍將們似乎都吸取那位啼哭郎君的教訓,即便成功逐退營盤中的宋人守軍,也並不急於突入和占領,而是等著己方炮車運動上來,將宋軍進一步向後壓迫,方才向前推進。


    ……


    滎陽城位於滎水之西,於整個防線上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突出部,是金軍不得不攻占的要地。


    作為宋軍整個滎水防線的支撐,韓世忠在它的外麵修築了至少五道壕溝欄柵,大小十二個營盤錯落其間,猶如眾星拱月,將滎陽翼護在中間。


    此時正值秋季,滎水幹涸,許多地方都裸露出河床,根本無從做戰守之用,因而無論是他還是完顏宗翰都將這場防禦戰的重點還是在放在了滎陽城上。


    解元的摧偏軍、成閔的龍驤軍——整個北翼集群最能戰的兩支兵馬被頂滎陽城下南北營寨之中,同金軍做硬碰硬的交鋒。


    韓世忠也算藝高人膽大,滎陽城中隻留了八百背嵬軍左右支應,其餘兵馬全是四處搜羅而來的廂軍,以壯聲勢!


    要說這位韓帥,這幾日來過得也真是無聊得緊,每日就是登上城頭箭樓,居高臨下看著女真大軍一點點地包圍上來。


    此時情勢對於他來說可是再完美不過——金軍謹慎地放緩了攻擊節奏,戰場上已經極少見千人以上的兵馬交鋒。雙方的傷亡因此也都降了下來,雖然看上去仍是金軍進攻,宋軍守備。可已再難見到交戰第一日那等銳利的突破。若是以這等進度,他至少還有把握在這裏再守上十日!


    正自無聊間,隻聽得一片甲葉之聲由遠及近,卻是自己麾下大將劉寶向他來稟報軍情。


    “韓帥……”


    這位西軍悍將自十日前出擊一場,再沒撈到什麽上陣殺敵的機會,眼看這解元成閔憑寨而戰,大殺四方,忍不住得眼紅手癢。因而沒事就往韓世忠這邊跑,隻想著自己主帥能分給自己什麽差事,好讓他再去過過砍金人腦袋的癮。


    誰曾想金人攻勢居然如此遲鈍,現如今還沒啃開第三道欄柵,倒叫他已頗有些看不起。


    “又是何事?”韓世忠靠在箭樓外的立柱上,言語之間南麵有些懶洋洋的。秋日陽光照在這位將痞身上,讓他隻覺得渾身發軟,提不起精神。


    可劉寶這次沒有在與他嬉皮笑臉,這位大將猶豫一下,將軍報呈上:“滎澤來報,完顏銀術可兩日前迂迴而至,趁夜突城得手……我軍後路已不安穩。”


    “知道了……”韓世忠揮了揮手,看樣子似乎也並沒超出他的算計,“銀術可是完顏宗翰麾下小戰神,能使出此等迂迴奔襲,也不足為奇。滎澤那裏,咱們本就隻留了千餘廂軍守備,就是給他們賣的破綻,隻是沒想,這位銀術可這一次如此謹慎,居然隔了這麽多時日,方才拿下此城,倒叫我在這裏枯坐了這麽久……”


    “韓帥料定了金軍會取滎澤?”劉寶聽他這樣一說,也是一愣,“可那畢竟是咱們後路,許多軍資走那一處轉運上來,如今失守,後路糧草軍械均被銀術可騎軍威脅,咱們可要做些應對?”


    韓世忠瞧他那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忍不住得哈哈大笑:“應對是肯定要做的!隻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


    他說著指著城下一片狼藉的戰場,朗聲道:“明日開始,除了摧偏軍與龍驤軍,你帶其餘各部,照之前軍略,緩緩向陽橋鎮撤退。劉光世那廝應該已在那一處修好了工事等著接應,咱們在這裏與完顏宗翰裝了這麽久,也該換一出戲唱了!”


    “……隻是就這樣放掉辛苦修整的營盤,多少有些可惜。”


    “可惜?劉寶你個土財主,到底是沒有節度的氣度!”韓世忠聽了忍不住嗤笑出聲,“——為了換掉粘罕那數萬女真精銳,咱們節度可是打算用大半個京畿路和整個汴京城來換!”


    劉寶聽了,倒沒有多說話。這些軍略他這個層級的軍將都是清楚的,不過是朝著自家主帥,說出自己心底想法而已。


    聽著韓世忠半開玩笑似地解釋,他默默地拱手,轉過身便打算下城前去傳令。


    可背後,卻又傳來韓世忠懶洋洋的聲音:“對了——下一次金軍再攻上來,讓解元別打那麽兇,瞅時機丟一兩個營盤出去……不然到時候咱們忽然放掉營盤,倒叫那粘罕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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