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局有了新的變化, “虎穴”大營也再一次忙碌起來。


    此時已入深夜,秋日夜風幹冷,還帶著北方傳來的肅殺寒意。


    但大帳之中,顧淵和他的參謀部卻不敢有絲毫懈怠。


    雖然遭受了一定的損失,但第一階段的戰略欺騙已經取得了超乎預期的結果。完顏宗翰如他們所希望的那樣,誤判虎牢守軍的實力,空耗軍力,於虎牢關前鏖戰十四日,為韓世忠次第布置防線贏得了至關重要的時間。


    ——隻是這樣的誤判,又能能夠騙住那員沙場宿將多久?那位女真名將反應過來之後,又是否會乖乖踏入為他編織好的牢籠呢?


    劉錡帶著十幾名參謀趴在巨大的沙盤邊,進行著標記作業。


    上百枝火燭如炬,沙盤被照得沒有半點昏暗的地方。


    宋金兩軍在這裏已經進行了兩場推演,可這位幕僚長還是不放心,強令手下參議們又展開第三次——這一次假定的前提中甚至有金軍擊破京東防線,從東西兩方向合圍汴京!


    “……滎陽前線韓帥已在城下與城南憑城下寨,大小十二個營盤。如今我軍敢戰、能戰,金軍若是想要東進攻擊汴京,就不可能繞過此道防線,必須選擇擊破之……”


    “若是金軍見我軍守備嚴謹,覺得無利可圖,撤軍了又該怎麽辦?虎牢關上萬兒郎性命便白白丟掉麽?”


    “金軍攻略虎牢關十四日,怎麽可能沒有損傷?如何能夠這麽快就轉換攻擊方向?”


    “轉不轉換於咱們之前定下的軍略來說都無意義,他在虎牢關下耽誤了十四日便已經是失敗的開始!”


    ……


    沙盤之側,沒有披甲的年輕參議們在止不住地爭吵。


    而與之相對的卻是他們擺弄的紅黑陶俑,它們靜靜矗立在細沙之中,沉默中代表著西線一觸即發的戰事。


    ——虎牢關方向,代表唿延通部的紅色陶俑已經被撤下,西京洛陽向完顏宗翰敞開門戶。那位女真都元帥隨時能夠揮師西進,肆虐關中盆地。


    一員參議提出了異議,不過卻很快被另一人打斷:


    “那就要看韓良臣的手段了!完顏宗翰剛破虎牢,兵鋒正銳,隻要他前線稍微賣個破綻,怕是這位粘罕元帥便會發起進攻。我還是堅持戰前判斷,完顏宗翰看似氣吞萬裏,可此戰也被時局左右著,有其不得已之處!若想在朝中爭奪更大的話語權,甚至更進一步……他就不得不掉頭來攻略汴京!給自己爭一個滅國之功。”


    “此戰關鍵之處,還在韓帥如何表現出已經盡力抵抗的模樣,然後在撤退中盡最大可能保有自己的有生力量!金軍至少三萬騎軍,咱們的兵士靠兩條腿又如何跑得過?”


    而在他們之側,顧淵卻孤獨地坐在營帳的陰影中,他的目光透過燭火,仿佛向著遠方無限延伸。


    大的軍略其實早已被定好,這些參議無非是希望將戰術細節打磨得更加精密,好讓未來的戰事更具掌控性,也讓前方將士少流一些血。隻是,這些劉錡培養出來的參謀軍官,與他一樣,都對作戰計劃永遠充滿著熱情!隻不過他們也許未曾想過,自己每從沙盤上拿下一個陶俑,都代表著一千條鮮活性命又被戰爭這頭猛獸吞噬幹淨!


    良久的沉默之後,這位年輕的權臣忽然幽幽地自言自語了一句:“戰爭是軍人的不幸,卻也是軍人的大幸啊……”


    劉錡顯然是聽到了這句話,他走來,看著這位樞相托著下巴沉思,忍不住出言問道:“侯爺在想什麽?”


    “信叔……”顧淵抬眼看了他一下,笑著搖了搖頭,“倒也沒想什麽,隻覺得有些喘不上氣來。那感覺,就好像脖子上套著一根絞索,隨著戰局一點點收緊。”


    他說著,指了指麵前正在熱烈討論的參議們,還是笑:“其實你我都知道,所謂的軍略、計劃,便是做得再怎麽詳盡也趕不上戰局的瞬息萬變!戰陣之中,誰都想做到萬全、誰又能做到萬全呢?”


    劉錡看著他,思索許久,忽然開口問:“侯爺可是在想唿延通的事?”


    “信叔知我……”顧淵點點頭,也沒有迴避,“你說,當時若是我在軍令裏能稍稍懷柔一下、或者幹脆允他撤退……那樣一員悍將,是不是便不至在那裏死戰到底了?


    咱們還未與金軍主力決戰,便失了一員大將。東西兩線損失兵馬估計也在兩萬多人,這一戰打完還不知要死掉多少人,信叔你是知道的,咱們改造這支宋軍,征募了那麽多心中有家國天下的年輕人進來,他們才是這個國家未來的根基!”


    “侯爺……”劉錡低聲打斷了顧淵,可這年輕的將門忽然發現自己就算想要相勸些什麽,卻根本無從勸起。


    顧淵與他對視片刻,搖搖頭又瑟縮入陰影之中。


    “我原本是想帶著大家拯救這片天下,不是想用一代年輕人的屍骨鋪出條路來……”過了一會兒,他再度開口,那聲音是幹澀的。“——可我們要做的事業,便是將這些人送上戰場……這一戰下來,該有多少人為國殉難?趕走金賊的戰事會不會需要持續十年、二十年?讓我們失去整整一代年輕人?親手將這些人送上戰場,再收到他們的死訊,才發現,原來我到底沒有自己以為的那樣心硬如鐵啊。”


    劉錡微微一怔,歎了一聲:“是……侯爺心底其實一直是一個心軟的人。”


    顧淵沒有答話。


    劉錡猶豫一下,還是開口:“——可是侯爺,你也說過,這是雙方幾十萬兵馬的傾國之戰!在這樣的戰爭麵前,容不得我們這些領軍之人半點心軟……因為心底某一瞬間的柔軟,也許就會讓咱們敗得萬劫不複!”


    “是……信叔說的是,是我想得太多。”顧淵在黑暗裏緩緩點了下頭,手不易察覺地握緊了刀柄,沉默一會兒又喃喃地說了一句,“男兒到死心如鐵……心如——鐵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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