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八,自京畿方向來的李綱、李伯紀終於抵達淮水左近,至此,建炎朝最初的君臣名將總算齊聚一堂,在淮水之畔止住奔逃喪亂的步履,開始正麵這場天頃之局。


    李綱素有賢名,趙構孚天下之望,他們身側更有張俊、顧淵這等用血建了功勳的名將,一時之間,淮水之畔,士飽馬騰,皇室、名臣、名將風雲際會。


    而攜一場大勝餘威,淮水宋軍終於被激起了些血性火氣,無論是自覺、還是靠著軍將們的打罵驅趕,這些士氣低糜的兵痞總算是在天子與群臣麵前,擺出一副能戰敢戰的樣子。淮南雨幕之中,各軍調動操練頻繁,人馬嘶鳴,淮水南北,宋軍軍威之盛,竟是靖康以來未曾有過的盛況。


    李綱便是在這樣的氛圍中進入淮水大營的。


    他入營的時候,趙構帶著一眾行在文武,站在細雨之中、旌纛之下列隊相迎,更是讓李綱的車駕一直行到天子麵前方才停下,再由他這位官家親自扶著下車,給了這位宰相以最大的尊榮。


    而今,他們齊聚在一處匆匆搭建好的望樓之下,向北岸眺望。


    視線內,泗州城牆在細雨之中露出戰火侵蝕過的輪廓,雨勢雖然不大,可城頭旌旗全被雨水浸透,偃旗息鼓。而城西駐紮的勝捷軍大營,似乎一點也沒有受這雨勢影響的樣子,依然是號子喊得震天動地,時不時還會傳出雄渾歌聲……


    “對岸便是勝捷軍了吧,在京東路連敗耶律馬五,又在這淮水擊滅完顏宗弼。當真是好大的威風……”


    李綱形容枯瘦,卻在細雨裏自己撐著傘,指著北岸大營外那些層層疊疊正在出營列隊的人影漠然說道。當年金軍第一次南下,是他指揮汴京軍民死守,算是迫退金人。可卻不料自己居然會被逐出中樞。


    可這天頃之時,新君趙構再度招他,他也依然義無反顧!


    “是……”李綱身旁,迴話的人是趙瓔珞。麵對這位宰相,她可沒有麵對汪伯彥、黃潛善時的囂張跋扈,竟是擺出了難得的恭謹,像是一隻收起尖牙利齒的貓,“勝捷軍大隊均為騎軍,顧節度以為更適宜駐防北岸,遮護淮水沿線與泗州城……故而沒有拔營與淮水諸軍合流。”


    李綱聽了之後點了點頭,未置可否。


    他算是如今這大宋少數幾個帶過兵的文臣,雖然帶得不怎麽樣,可總還是懂些基本道理。站在這大營之中,隻隨意掃視一下,便能看出來這淮水南岸那一夜血戰的慘烈!


    焦灼的痕跡,從殘破的淮水中軍大營開始,一直延伸到淮水南岸的河灘上,即便過了七日都沒有修複,可見這處複雜的防禦體係已經糜爛不堪,到處都是焚燒過的痕跡!而更下麵一點地方,雖已看不見屍橫遍野,可土地上的血腥卻是雨水一時間衝刷不掉,這時還隱隱間有一股腥臭味道。


    再往淮水邊去,渡口被徹底焚毀,擱淺在河灘上的三條巨大樓船隻剩下焦黑的殘軀,像是死去的巨獸。


    所幸上麵財貨都已分發清楚,這時候總算不用讓他這位宰相來直麵鬧餉的軍士。


    李綱又抬頭望了望,天子旌纛仍然在細雨之中緩緩飄蕩。據說這大宋皇帝的象征,在那一夜血戰中倒是半分也沒有後退,自張俊、趙瓔珞以下,淮水宋軍前仆後繼,硬是將戰線維持在了五十步開外。隻是煙熏火燎之下,它也顯得殘破不堪。


    這位堪稱如今建炎朝廷第一位的重臣,緩步行在這旌纛之下,掃視完整片戰場,而後方才轉向趙瓔珞,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一眼這位在此拔劍血戰過的帝姬,沉聲說道:“何以慘烈至此……”


    可後者卻不知該如何作答,隻得拱手向這位相公行了一禮。


    好在這時候,趙構金甲按劍,走到了她與李綱之間。


    這位官家仗著自己年輕,沒有打傘,雨水細密如絲,好似粘在他的甲胄上一樣。


    麵對李綱,他雖然沒有自己妹妹那般謹慎,可也難免有一些緊張,以至於所言所行,都給這位宰相一種很是刻意的感覺:“李相舟車勞頓,這些軍報細務,咱們之後有的是時間詳談……今日,雖然天氣不佳,可咱們還是先行宣慰完大軍,封賞了各位將主,再送李相公迴帳內休息,如何?”


    他作為一朝之君,姿態擺成這樣,已經算得上極低了,因而李綱也不好再說些什麽,隻得又盯著趙瓔珞看了一眼,有些僵硬地迴複一聲:“多謝官家,臣不累!”


    “那便最好……”趙構隻是笑笑,也不在意。他故作豪邁地揮手,中氣十足說道,“既然如此——李相公,請與朕同上望樓,觀我大宋軍威!”


    說罷,他頭也不迴地一甩披風,健步向望樓上走去。


    ……


    望樓之上,隻見淮水兩岸宋軍已經列成一個個方陣。北軍陣勢凜然,雖然多為馬軍,可反而更加整齊一些,尤其是陣勢中央那數百披甲重騎,遠遠望過去就是鐵灰色的一片,在細雨之中默然無聲,沒來由地就帶來一種強烈的壓迫感。


    反觀南軍,雖然步卒為主,可陣勢卻依然亂亂哄哄,勉強形成幾個軍陣。那些軍卒們眼見著這位官家披著金甲登上望樓,也顧不得軍將彈壓,七嘴八舌地高聲唿喊萬歲,倒也是一番別樣的士飽馬騰。


    趙構站在望樓之上,憑欄俯瞰,努力繃著張臉,維持著天子恩威不測的形象。可內心卻早已波瀾卷湧!


    這是建炎一朝前所未有的大勝!或許也是最近十年有宋一朝少有的勝仗!


    他自己都沒有想到,登基以來第一場真正意義上的宋金對撞,竟然會以這樣近乎完勝的結果告終!


    無論從何種角度來看,他的表現都遠遠強於那將汴京城都給丟掉了的父兄!至少在淮水,是他趙構的軍隊止住了金軍的狂瀾!哪怕他一度動搖,向南狂飆四十裏,可如今自己不也迴來了麽?不也站在望樓之上,宣慰這數萬得勝之師了麽。


    想到這,他幾乎是誌得意滿地迴頭,問李綱道:“李相公以為,朕這大軍如何?”


    “淮水宋軍,經此一役,當不會再望風而逃。隻是若說與金人一戰,怕是官家還得仰仗北岸那些軍隊吧。”李綱直言不諱,“臣聽說北岸兩軍,一曰銳勝,夜渡泗州,堅若鐵壁;一曰勝捷,狂飆突進,鋒銳無雙。可惜,兩軍皆不過三千之數,若想與金人野戰相持——官家,我們還需要更多這等精銳!”


    趙構此時無非隻是想聽身後諸臣讚譽一兩聲,卻沒想到這李綱居然又開始給自己上課,當真以為自己是個少年天子,挽不了這破碎山河麽?


    不過他卻沒有表現出來,而是轉身拱手向李綱深深行禮:“這就是我請李相來此的原因!國危思將,國難思相!如今大宋正值危難,朕身邊已有如張俊、顧淵這等良將,可還需李相公助朕,咱們君臣一體,想辦法守住這破碎山河!”


    他的身旁,李綱見此,沉吟一下,也是深深長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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