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陣……結陣!不要讓那些金兵鑽了空子!”


    天氣冷得有些發邪,血滴在皚皚白雪上,不多時便凍成了冰。火光映襯著的重重樹影中,這僅剩的兩三百宋軍甲士仍然在大唿酣戰。


    趙瓔珞朝著手上輕輕哈了口氣,想要獲得一些虛幻的暖意,可那點熱氣轉眼之間幾乎就凝結成冰,讓她感到隻有徹骨的寒冷。


    是她帶著這隊宋軍甲士,拖著傷兵緩緩地退入這片林地中的。如今這汴京城南的雪原之上,星羅棋布到處都是金軍小股輕騎在亂竄。而這風雪怒號的夜色之中,他們雖然勉強還能結陣而戰,卻不知道周圍是否還能有宋軍來援——


    甚至不知過了這一夜後是否還有宋軍了……


    趙瓔珞捂著自己腰間傷口,隻覺得全身的溫度似乎都從這傷口處飛快地流失。看起來即便是重生一世,這複國之戰也遠遠沒有她想象的那樣容易。


    突圍時挨的那一槍其實並不算多重,隻是劃傷了皮肉,可如今這冰天雪地之中,這樣的傷勢也是能夠要了她性命的……


    “帝姬……”她的身側,一位甲士猶豫著喚了一聲。


    她迴過頭去,對上一張年輕的麵孔。


    “我們還逃得掉麽……”甲士同樣也被凍得止不住地哆嗦,但還是倔強地握著手中一柄長斧——那也是他們這支隊伍中所剩無幾的長兵了。


    趙瓔珞愣了一下,一時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此時的她不過也隻是個十七歲的女孩,縱使兩世為人,有了那麽些超脫年齡的成熟,可是這黑夜風雪之中混亂的戰場,她又怎麽能向這年輕人保證什麽?


    她剛想搖頭說不知道,卻看見周圍甲士似乎都在向自己這邊張望,那些熱切的眼神讓她又猶豫了。


    “如何不能……”最後,她微微抬了下頭,知道這時候自己怕是不能露出半分怯意。哪怕是虛無的希望,也好過絕望。


    “範巡檢與我說,勤王大軍就在鳳凰渡集結,他們就算無法救了汴京,可接應咱們退下來總是沒問題的。再守一陣……再守一陣,那些援軍也該到了!”


    而她的話音剛落,四周就開始傳來馬蹄踏雪的聲音。風雪之中,隻看見點點星火排成縱列,一麵向這邊疾進,一麵用帶著陝西官話的口音在放聲大吼:“莫要放箭,莫要放箭,是我——張伯奮……”


    “張少將軍?”


    剛剛張伯奮帶著他所剩不多的鄧州騎軍向周圍的金軍輕騎發起了反衝鋒,卻沒有想到居然這麽快就兜轉迴來,不知道帶來的會是什麽消息。


    不多時,那高大英武的青年戰將就縱馬來到這紅衣帝姬身前。他顯然是與金軍激戰了一場,這時候已經狼狽不堪,一身精良的魚鱗甲都已殘破,上麵還掛著幾根箭簇。而他身後卻跟著一位絡腮胡的宋軍騎將,和十幾騎彪悍驍銳的宋軍輕騎!


    “這位是……”她猶豫一下問道。


    張伯奮還未及迴話,那位絡腮胡的騎將卻很是精神抖擻地縱馬上前一步,在鞍上欠身行禮:“末將河北路統治王淵麾下統領——韓世忠,參見順德帝姬!甲胄在身,恕末將不得全禮!”


    “河北路?援軍到了?”


    “援軍?”


    韓世忠聽了先是一愣,撓了撓自己的絡腮胡,歪著頭思索片刻,隨即大言不慚地笑了笑:“帝姬這麽說倒也沒錯……我和我這十八騎兄弟,便是你們的援軍了!說起來俺老韓倒是聽說過汴京城裏有一位英武的帝姬,卻沒想到這神州天傾之時,那麽多皇子、相公、軍將,最後卻隻有帝姬敢帶人潰圍而出!”


    他扯著自己那破銅鑼一樣的嗓子,一時間倒是說了個痛快。隻是沒有想到讓這位帝姬身後的甲士當場炸了鍋,就算是張伯奮和順德帝姬都一時彈壓不住。


    “怎地隻有這些人馬?不是說勤王大軍就在左近了嗎?”


    “還是說勤王大軍也已經被女真人殺散,這些人與我們一樣,也是掙紮著逃得一條性命的?”


    “兀那韓統領,你領著這十八騎倒是好大的口氣,隻怕不是來援俺們,是來投奔俺們的吧!”


    可韓世忠聽了這些,卻毫不在意,反而哈哈一笑:“來援也好,投奔也罷,這冰天雪地裏又有什麽區別!總是要將你們這些好不容易殺將出來的兄弟接應著退到鳳凰渡口罷了。”


    他說著又看向那位紅衣帝姬,說道,“如何,帝姬可願信我韓某人一場?信我能將這大半兄弟帶到鳳凰渡去,帶出這天傾之地?”


    “倒不是不信韓統領……”趙瓔珞沉吟著沒有迴話,張伯奮卻湊了上來,“隻是我們這是大隊重甲步軍,雪地行軍艱難,此去鳳凰渡口至少還有快十裏地。此處騎軍加起來不過五十,就算韓統領你的兄弟們各個彪悍驍銳,又如何遮護得住他們的周全。”


    “不過十裏而已……而且誰說我這邊隻有這十幾騎兄弟!鳳凰渡口我們還有數百精騎,領兵的那位參議……”韓世忠說著居然笑了笑,“領兵的那位參議嗬——俺老韓賭他必然不是個會安然守在原地的人!打一發煙火號炮出來,給那小子引路!讓他也出來迎駕!”


    “韓統領——不怕招來女真大隊麽?”


    “女真大隊?”韓世忠輕蔑地哼了一聲,指著周圍暮色裏那些鬼火一樣遊動的火光。“張少將軍,女真大隊如今正忙著劫掠汴京,你看周圍這些騎軍鬼叫得緊,其中多半都是些渤海和遼地漢人組成的輔兵,可未必敢衝上來與咱們以命相博!”


    聽到這裏,趙瓔珞也不再猶豫。


    哪怕今日隻是她的初陣,可她心裏再清楚不過,這眼皮子底下的樹林不過是個立錐之地罷了。那些女真輕騎遊蕩四周,無非是想將他們這隊勉強可戰的甲士黏在此處,等他們聚集足夠多兵馬,一擊而破。


    “我信韓統領。”她鄭重地點了點頭,又看向周遭甲士,“隻是我並非領軍之人,擔負不了諸位的生死性命之重,在這裏隻想問一句——諸位兄弟袍澤,可願隨我一戰?”


    此話一出,讓周遭甲士一時間全都愣在原地。


    有宋一朝,他們這些軍卒地位最為卑賤,向這種情況之下武將棄軍而走幾乎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更何況是地位尊崇的天家帝室。


    這位順德帝姬,同他們一樣從宣化門上轉戰五丈河、突圍新宋門,早已可稱得上是同生共死。這時候沒有跟著這些來去如風的輕騎遁走,反而要帶著他們奮起一戰,這叫他們這些尋常兵卒,即使是在絕境之中,也隻覺得胸口仿佛又火焰在燃燒!


    她的身後,那些依然披甲執刀的男人們彼此交換了一下眼神,終於推舉出一個老卒上前一步,沉聲以對:“這種時候了,橫豎都是個死,帝姬——我們願意跟著你,便是戰至閻王殿前,又有何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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