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楓微微眯起的眼眸裏迸出意味深長的光芒,語調微微上揚,知道她此刻定然是腦子一團亂,兀自帶著淺淺的苦笑,將一切的來龍去脈盡數相告:“蕭胤有鬼醫的獨門秘方,可以醫治我向家的宿疾,所以,一直以來,他脅迫我為他找解藥醫治長壽閻王之毒。他撇下你離開青州那一日,我很是見不慣,便對他說治不好他身上的長壽閻王之毒,大不了便是同歸於盡。後來,我迴到墨蘭塢,他派人送了書信給我,說可以把醫治宿疾的秘方告訴我,但我必須答應他一些要求。所以,你遊湖的那一晚,我到了京師,他便出宮與我商談。他說他身邊有人想要對你不利,他卻久久地查不出那人的身份,便讓我暫時帶你迴墨蘭塢,給他時間處理一切。待得一切都解決之後,我會帶著你迴到京師,適時剖了他的心,再焚燒養心殿的寢房,毀屍滅跡。爾後,司禮監協同六部尚書會尊你繼位為女帝,若是殷家有什麽行動,衛王府的親兵和大內侍衛便會一起奪宮,將其同黨全部軟禁。你記得你說過麽?你想要嫁一個大夫,所以,他為你安排好了所有的事,至於我,便會成為你的皇夫,一生一世守在你的身邊,誓死保護你。”


    見驀嫣隻是怔怔地聽著,他頓了頓,又補充道:“其實,那醫治宿疾的秘方裏,最重要的一味藥便是瑤池琉璃果。不過,你把瑤池琉璃果給他吃了,所以,我若是活剖了他的心,再配上玉液瓊漿糙一起服下,也能有同樣的效果。”


    事到如今,一切的秘密似乎都已經唿之欲出了,驀嫣渾渾噩噩的,像是一下子接受不了這麽多顛覆性的真相,隻能傻傻地開口:“可是——”


    向晚楓無聲苦笑,不打算與她繼續磨蹭了,隻是逕自打斷她的話:“我想,你餘下的疑問,還是由他親口解釋更好。”


    此生不換


    此時此刻,寢房裏的沒有掌燈,蕭胤靜靜地躺在沒鋪被單的床板上,月光水一般靜靜地流瀉在他的身上。


    那赤 裸的軀體上傷痕遍布,有鞭痕,有烙印,有燙傷,各種各樣刑具留下的傷,猙獰而可怕,關節處俱是青紫瘀黑,甚至於,還有那些細小卻令人不能忽視的深黑色小針孔,遍布他身上各處大穴,幾乎稱得上是慘不忍睹。可他卻沒有疼痛的呻吟,隻是望著屋頂上那投下月光的亮瓦,沒有人知道,他在此彌留之際所思所想的是什麽。


    唿吸平穩,靜謐的安詳,他的手裏緊緊握著的,是他與她的那縷頭發,仿佛在等待著悄無聲息的死亡結局。


    狠狠地搗著唇,忍住那幾乎要失聲而出的啜泣,驀嫣完全不敢相信躺在那裏的人是她的狸貓。若不是他還睜著眼,胸膛有微微的起伏,她幾乎要以為,躺在那裏的不過是一具屍體。她記得娰霏卿說過,那南蠻王似乎是要侮辱他不成,便就一怒之下挑了他的腳筋,又想出了無數的刑訊法子來折磨他。她想走過去,想要伸手輕撫那些或細碎或猙獰的傷口,可是,她卻隻是愣愣地站在離他數步遠的地方,一動也不敢動。


    事到如今,她仍舊看不透,這傷痕累累的軀體下,盛放著是怎樣千瘡百孔的一顆心。


    在進寢房之前,向晚楓便告訴她,蕭胤雖然睜著眼,並不代表他能像正常人那樣看清東西。雖然他醒過來之後,為了防止她衝動地與他相見,還說了些諸如“自斷經脈”之類的狠話,但其實,不過是最後的迴光返照罷了,他已經連咬舌自盡的力氣也沒有。所以,隻要她不說話,稍稍屏住唿吸,他根本就不知道她已經進來了。


    沒錯,根據常理,蕭胤的手裏握著每一個人的把柄,所以,自然是沒有人敢無視那些把柄出賣他。可是,人情是無法百分之百謀算的。人,總有惻隱之心,總有那麽一兩次違背常理的舉動,此情此景之下,又有幾個人能忍得下心繼續將那些真相守口如瓶?


    向晚楓並非無情無義之徒,一路看著蕭胤為驀嫣做的一切,他早已於心不忍。而且,他也終於知道,為什麽蕭胤一次又一次地避開驀嫣,甚至在臨死之前也不願意見她。


    畢竟,有哪一個男人,能麵對心愛女人淚痕滿麵的臉,而無動於衷?


    他自己又何嚐不是如此?!


    故意取出那早已準備好的,薄如蟬翼用以剜心的刀子,他不露痕跡地收斂了那在心底翻湧的複雜情緒,低沉的嗓音平穩而漠然,帶點涼薄的意味,明知故問地開了口:“驀驀如今就在外頭,你真的不願意見她最後一麵麽?”


    似乎是聽到了“驀驀”這個名字,蕭胤才終於有了一點兒活人的反應。“見了又如何?能改變什麽?”他輕輕地開口,幽幽地在唇邊綻出極淡的笑容,話語雖然輕緩無力,卻還足夠清晰:“我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還是不要讓她看到吧。”


    其實,他哪裏不知道,她一直故意在他麵前示弱,用這種方法滿足一個男人與生俱來的保護欲,為的就不正是博他憐愛麽?這個狡黠的小女人,總是喜歡和他玩花樣,如果他能夠一直保護她,那麽,他願意為她撐起一片無垠天空,任由她翱翔,更願意陪著她把這些大丈夫與小女人之間的花樣一直一直玩下去。


    可是,這世上,那些所謂的如果永遠也不可能成真。


    時至今日,她若是看見了他如今這副模樣,會不會再哭?真的已經不想再看見她的淚眼了,既然已經到了這個時候,相見註定已是訣別,不如不見吧。


    聽蕭胤喃喃地說著話,向晚楓瞥了驀嫣一眼,發現她傻傻地站在那裏,眼裏早已沒了其他人,無聲地嘆了一口氣,配合地將戲繼續演下去,引出那些她滿心疑惑的話題。“淩之昊當年把身上的功力渡到你身上,為的就是讓你以內力抑製毒性發作,盡可能地多活些時日。你其實沒有必要由房中術將九成功力過到她的身上——”


    “多活些時日又如何,最後還不是死路一條。”蕭胤像是有些疲憊地合上眼,濃密的睫靜靜下垂,任憑月色的光暈投落下兩道寂寥的陰影,生生遮住了眼。好一會兒之後,他才複又睜開眼,唇邊的笑意像是帶著點自嘲,又像是摻雜了些滿足,輕輕地訴說著:“她的身子素來羸弱,早年調養不當,不適宜生育,那些內力給了她,也算是物盡其用,成全她想要做娘的心願吧。”


    雖然說得雲淡風輕,可是,心底卻始終帶著難以言喻的酸澀,他舍了九成的內力,隔幾日便不得不忍受長壽閻王毒發的痛苦,以此做代價換得她孕育孩兒的機會,可是,她最終孕育出的卻不會是他的骨肉。


    “是麽?你今晚倒是一了百了了,隻苦了我,拿著她肚子裏的那個麻煩,不知要如何處理才好!不能明著對她說,若是暗地裏給她配些藥吃,她不慎知道了,也不知會怎生一番咬牙切齒的恨我!”向晚楓輕輕哼了一聲,刻意用刻薄的措辭和忿然的語調掩飾驀嫣不自覺走近的舉動,做出一副頗有怨言的模樣:“你下不了手的事,難道,我就下得了手?而且,看她如今的模樣,對你用情至深,即便你死了,她恐怕也是不會輕易接受我的。”


    那一瞬,蕭胤像是很痛苦地又迴憶起了什麽,緊緊閉上眼,而驀嫣也失神地頓住了腳步,似乎是因著某一個繞不過去的死結,生生在腳下化作了鴻溝。


    “死人能和活人爭什麽?”也不知過了多久,蕭胤睜開眼隻是哀戚地笑,手也因這笑而微微顫抖著,那笑聲隱隱透著死的灰敗,如同一朵華麗碩大的花朵開到極致艷麗的時刻,即將麵臨殞沒。他輕輕地咳著,唇角隱隱淌出殷紅的血來,就連說話也開始有些上氣不接下氣:“我死了,她也不過是傷心地哭幾日……至多睡不著罷了……這個孩子沒有了,你們以後總還會有孩子的……多麽難以割捨都好……終歸有一天,她都會忘記我的……”


    是的,他知道她用情至深,可是,他也明白,這個世上,不是誰離了誰便不能活。若是早前,他與她兩情相悅之時,他還會擔心,依著她那不顧一切地性子,若是真的知道他已沒了活路,指不定會做出些什麽荒唐的事來。可現在,他已經不擔心了。


    他今日魂歸九泉,她應該要高興才對吧,畢竟,他狠狠的一刀又一刀,已讓她疼到了極致,她該要恨他入骨,這才符合他的預想。


    可是,為什麽耳邊不斷迴響的都是她的聲音?


    她曾經含著淚問他,你不喜歡我嗎?


    她曾經在他的懷中抽抽噎噎,她說,狸貓,你不在,我沒辦法睡。


    不知為什麽,突然想起出宮去見向晚楓的那一夜,談妥了一切,他站在漢禦湖邊,遠遠地看著她所乘的畫舫。那時,咫尺天涯的心酸使得他多麽想去見她一麵,最後的一麵,能夠再抱一抱她,也滿足了。可是,理智卻也告訴他,再去見她,隻會為她為自己徒增煩擾罷了。那時,若不是她唱起了歌,他又怎麽會不顧一切地就上了那畫舫?


    那時,她唱的是什麽?


    她唱的是“別離”,唱的是“追憶”,唱的是“參商永離”。


    那時,她自以為他會送她去換那所謂的解藥吧。


    可其實,那時,便已經註定別離了嗎?


    像是要借著最後的一口氣交代完所有的遺言,他斷斷續續地咳著,每顫動一下,都牽扯著全身的傷口,卻還是苦苦支撐著。“她素來便不喝苦藥,不管是什麽藥,記得一定要加甘糙……她畏寒,天氣一冷就會睡不著,記得一定要抱緊她……她喜歡吃那些有甜味的糕糕餅餅,若是藥膳,一定要多花些心思,藥味太重,她吃不慣……她不樂意別人贊她漂亮,若是要贊,記得贊她聰明……”他喃喃地開口,幾近本能地訴說著那些有關她的習慣與喜好,事無巨糜,點滴不漏,似乎每描述一點,便就是捨棄了一點珍藏在心底的迴憶,隻能任由無邊無際的悲愁把心刺傷,一寸寸細細煎熬著。


    絮絮叨叨說了很久,他頓了頓,終於說出了那最最要緊的一句——


    “若是她想知道什麽,一定要告訴她,不要讓她去猜。”


    記得,她曾坦言,她一直都在揣測他的心思,她總覺得看不透他,甚至,她擔心,有一日猜不透他的心思該要怎麽辦。可其實,她根本就不必去猜他的心思,他想要給她的,都是最好的。隻不過,她似乎沒有安全感,心裏也一直是不信任他的,她不確定他喜歡她,她也不確定他把她放在心裏最隱秘的地方,所以,她常常胡思亂想,所以,他便順著她的胡思亂想,說了那些模稜兩可的話誤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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