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個孩子是兩情相悅的結果,那麽,她即便是過得再苦,也決計會生下他好好撫養教導的。可是,他卻不是。


    她一輩子也忘不了蕭胤的那句話——


    朕從沒打算要孩子,就算那孩子是你生的!


    若是真的下胎,那麽,如今的確是最佳的時期,否則,過些日子,胎兒長大了,再下胎,恐怕就會撘進自己的性命去。隻不過,若是真的下胎,那她無疑便是扼殺了這小生命的罪魁禍首,她不知自己會不會一輩子沉浸在這種罪惡感中。可若是不下胎,生下他,待得他長大之後,詢問她誰是生身之父,她又該要如何迴答?


    聽出了她話語中的難以決斷,蓮生突然間覺得心口隱隱地酸痛,有種難以言喻的無力感。“主人,你該為自己留下這個孩子。”他終於又開口了,似乎是躊躇了一下,心頭五味雜陳,眼裏心事重重,隻能這麽低低地勸慰著。


    其實,他更想說的是——


    你該為蕭胤留下這個孩子。這個孩子,或許是蕭胤能留在這世上的唯一明證。蕭胤,他真的沒打算要傷害你,他隻是為了你,幾乎傾盡了所有。


    可惜,他發過誓,一個字也不能說!


    不知怎麽的,突然憶起自己的身世,似乎也和這個未曾出世的小娃娃一樣。


    “蓮生的娘也曾被蓮生的父親所辜負,受盡欺淩,生不如死,等到父親有心悔過,娘卻早已心灰意冷。如果娘真的狠心,那麽,蓮生就不會降生在這世上了。”他其實是恨不得讓自己的身世成為永久的秘密的,若是他能夠早幾年出世,成為他娘的護身符,那麽,他的娘也不至於落得那麽一個淒悽慘慘的下場,那麽,他也不至於在民間流落輾轉,一輩子也難以與他的娘再見一麵。 “主人不是也說過麽,上一輩的恩怨是上一輩的事,孩子到底是無辜的。”


    蓮生,蓮生,師父當年為他取這麽一個名字,不正是希望他如同哪吒一樣,借白蓮重生,拋開一切的恩怨糾纏麽。


    聽見蓮生如此傷感地提及自己的身世,驀嫣也想起了自己的身世,雖然以往並不怎麽在意,可此時此刻,倒也成了壓抑在喉間的一塊鬱結,突然感到鼻翼酸澀,似乎一直以來的笑容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強顏歡笑。


    原來,眼淚並不是幹涸了,隻是悄悄藏在一個角落裏,等待著那個再次潸然而下的契機。


    原來,那個男人一直深深藏在她的心底,不管她怎麽發狠命令自己遺忘,他的音容笑貌也早已刻骨銘心,絕不會有絲毫的模糊。


    “看來,有的道理於我而言,也不過是隨口說說。”抬起頭,再也阻止不了那強顏歡笑地麵具就此龜裂,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神色平靜,心頭如被電殛,向來豁達的心思陡地呈現一片空白。她淒淒地慘笑,隻覺眼眶莫名地灼熱刺痛:“我哪裏就真的那麽看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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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決定要留下腹中的小生命,驀嫣開始為難於如何對向晚楓開口解除婚約。畢竟,在這重視女子貞潔的時代,向晚楓能拉下麵子接受她已非完璧的事實,已經夠寬容大度了,可現在,她還懷了蕭胤的孩子,是個男人,恐怕都不會樂意揀便宜父親來做的,更何況是素來高傲的向晚楓?


    鬱鬱之下,她狠狠地揮劍,砍向那檻邊叢生的夜來香,直到將那繁茂的枝葉砍得零零落落,滿地狼藉。


    “劍法莫要練得那麽勤。”正當她停下來喘氣時,身後突然傳來了向晚楓的聲音,依舊是那般語帶戲謔,平靜得不見一絲波瀾起伏:“你再怎麽練也成不了絕世高手的。”


    像是突然一下便醒悟了他教她練劍的目的,驀嫣臉上突然閃過一抹複雜難解的神情,沒有迴頭,隻是悶悶地詢問:“你其實早就知道我身懷有孕了吧?”沒錯,他教她練劍,定然是不希望她整日懨懨地躺在床榻上,沒精打采地,畢竟,懷孕前期,適宜的運動量對她而言是有好處的。


    “那又如何?”向晚楓也不掩飾,隻是反問她。


    聽她這毫無指責的詢問,向晚楓自然也能猜到她的所思所想,知道她定然是往善意的方麵想,可事實上,他也不是沒有私心的。蕭胤也大約沒有想到,會有這萬分之一的疏忽吧?如果因為頻繁的運動,導致這個孩子悄無聲息地流掉了,那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如若不然,他還得親自用藥為她下胎,真是罪孽深重!


    並非他沒有接納這個孩子的容人之量,而是——


    這個孩子,根本就無法降生於世!


    “其實,我也沒有寄望過你會接受他。”驀嫣並不知道向晚楓此時的心理,隻是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我們的婚事,不如算了——”遲疑了又遲疑,那難以啟齒的言語,終究還是說了出來。


    “驀驀,你錯了,我對你的情意,與這個孩子無關。”聽她的言語,他暗自嘆了一口氣,把話說得極慢極穩,一字一句,鏗鏘有力,卻也無疑是在不著痕跡地轉移她的注意力:“婚事不能算了,既然你如今有孕在身,隻怕在外人麵前也難以掩飾了,看來,你也是時候提早改口了。”


    “改口?”驀嫣不知話題怎麽又突然轉移到了這上麵,自然一頭霧水:“改什麽口?”


    “你應該改口叫我‘夫君’了。”向晚楓輕輕地笑,口吻卻仍是那麽溫寧淡定,似乎是連這溫暖人心的情話,他也能說得那般雲淡風輕:“不是麽?”


    “我們不是還沒成親的麽?”驀嫣有點結結巴巴,思維一時之間無法接受這突如其來的轉變:“我想還是等到成親之後吧,我,我,我先適應一下……”


    “既然你堅持要到成親時才改口,我也能等的。”他微微頷首,俯下臉來,突然地吻住她。


    本能地想要逃避,可是,她到底是忍住了,緊緊閉上眼,蝶翼般的睫毛瑟瑟地顫動著,隻能全身僵硬地承受他的輕吻,直到他緊緊擁住她。


    不知為什麽,她時時會將向晚楓對她的親密舉動拿來與蕭胤對比。許是無法完全投入吧,她總是會失神,不若與蕭胤的親密舉動,往往都是腦子亂得像漿糊一般,什麽也不能思考。


    是不是一生也無法再逃離那個陰影?


    她覺得自己實在是無可救藥!


    一吻完畢,驀嫣微微喘息,被向晚楓緊緊摟在懷裏。可是當她無意中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她頓時便臉色青寒,緊抿著唇,彎彎的眉蹙成從未有過的結,緊得似乎要扼住自己的唿吸和心跳。


    庭院的月洞門處,突兀地挺立著身著青衣的頎長身影。


    那,不正是將她一刀一刀淩遲得近乎體無完膚的男子麽?


    生死無話


    海角天涯,各安天命,再無瓜葛,永不相見。


    當日,他將那訣別的言語說得那般決絕,就連他自己也以為,今生今世與她,隻怕再無任何相見的契機了。自從她離開以後,他吃不下睡不好,夜夜的噩夢都是她淚流滿麵的模樣。可就這麽毫無預警地,當他看到她偎在向晚楓的懷中,與其耳鬢廝磨時,那種感覺,真是說不出的心酸與苦澀。


    以往,她隻要一見到他,總是會蹦蹦跳跳地迎上來的。她總會仰起頭,笑得甜蜜而幸福,故意用那黏黏的聲音喚他“狸貓”。她會拉扯她的衣角,會賴在他的懷裏,會摟住他的脖子,可如今,他那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見到他時,眼中隻餘下止不住的恐懼。


    曾經的親密無間,早已被他親手給徹底粉碎了。


    千帆過盡再相逢,美人如花隔雲端,驀然迴首,他與她,恍若隔世。


    若不是在枕下發現那塊白玉玨,他也不會心下起疑,禦駕親王府。沒有想到她會悄悄地離開,沒有想到尉遲非玉竟然會想辦法助她離開,甚至於,他沒有想到,影嫵竟然明知假扮她被揭穿的結果定然是死罪,卻也仍舊願意幫助她離開。


    他並不否認,當一切的隱瞞敗露之時,他有多麽震怒,他真是恨不得立馬下令將尉遲非玉等人淩遲處死,挫骨揚灰,可是,怒極後,他竟然忍不住大笑。


    他應該高興的,不是麽?


    他的驀驀,遠比他更懂得如何收買人心,否則,這些人又怎麽會肯對她如此死心塌地?!


    他要的不就是尉遲非玉等人以後對她的絕對忠誠麽,如今,他又怎麽能斬殺如此的忠臣?!


    隻怪他自己疏忽,他的驀驀,從來就不是個會按照他的安排乖乖行事的人呀。


    本以為她是與蓮生一起去了墨蘭塢,可是,收到葉楚甚的密報,他才知道,驀驀居然因為向晚楓,一路輾轉到了南蠻的國都大驪!


    她並不知道,青州的大軍如今有一半正由聶雲瀚帶領著,一路悄悄行進,目標直指南蠻國都大驪。


    如今,國丈起兵叛亂被擒,殷家大勢已去,餘下殷太後自然是成不了什麽氣候了,是要繼續尊其為太後也罷,是要將其禁錮也罷,都由驀驀來決定吧,他也算是做到手下留情了。而北夷國內剛經曆了一場大變故,且已與大漢結盟,短期之內,沒有餘力再對大漢構成威脅。反倒是對大漢稱臣的南蠻,時時陽奉陰違地攪渾水,又私下裏八麵玲瓏地倒賣兵器,四下裏挑撥離間,唯恐天下不亂,如此居心叵測,不可不除。


    所以,他會在油盡燈枯之前,掃清他為她鋪設的道路上所有的障礙。


    在明知身體已經無法承受長途奔波的如今,他急令大軍停止行進,以最快的速度隻身潛入南蠻。為了以防打糙驚蛇,他的身邊甚至連一個影衛也沒有帶,隻跟了尚彥柏。


    他要想辦法讓向晚楓帶著她離開大驪,他更要想辦法讓她收好那白玉玨,因為——


    那白玉玨,日後便是用以號令天下兵馬的憑證!


    思及至此,蕭胤走上前去,沉穩的步伐觸地無聲,看到向晚楓轉過身來,一臉“我早知你來了”的表情,而她卻是有些瑟縮地藏在向晚楓的身後,那揪緊向晚楓衣角的手似乎也在輕輕地顫抖。


    “你不留在京師穩坐你的龍椅,跑到這裏來做什麽?!”隨著蕭胤一步一步走近,發現他的視線落在自己身後的驀嫣身上,向晚楓臉上的笑意便驟減,僅剩的一點也化作了刺目的嘲諷。對著蕭胤,他素來說話都是藏刺含針的,如今,在驀嫣的麵前,更是覺得沒有任何客氣的必要了。


    “夫君——”躲在向晚楓身後的驀嫣低垂著頭,細若蚊蚋地輕輕開口,那之前原本怎麽也叫不出口的稱謂,如今竟像是一種賭氣的言語,極順暢地便脫口而出:“你讓他快走吧,我,我不想看見他。”不想看見他,除了心理上的牴觸,更擔心的是他看出她如今懷有身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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