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記誰曾經說過,外表越是堅強的人,內心便越是柔軟。這句話用在聶雲瀚身上,實在是再合適不過了。


    而她,之所以胡編亂造,博取同情,要尋的,也正是這個死穴。


    用過了午膳,蕭胤被葉楚甚請過去商議大婚的相關事宜,整個斷弦居靜悄悄的,隻有一聲不響的聶雲瀚和拿著書兀自翻看的驀嫣。


    “聶將軍,我聽說,外頭水榭上的紫藤蘿開花了。”許久之後,當驀嫣感到聶雲瀚投she到她身上的目光,流露出了不易覺察的困惑神色時,她便立刻決定打蛇隨棍上,繼續自己之前的計劃。仰起頭,她露出令人無法拒絕的期待眼神:“你能推我去看看麽?”


    聶雲瀚無言地微微頷首,推著她出了斷弦居外,慢慢地登上水榭長廊。


    茂密的紫藤蘿幾乎覆蓋了整個長廊的頂部,灰褐色的枝蔓順著廊柱攀爬,直至屋簷頂上。那那層疊碩大的花穗垂掛在枝頭。一陣風吹過,偶爾會漂下幾朵蝶形的小花,翩翩然然,仿佛在風中真的變成了蝴蝶,隨時就此乘風飛去。


    “這些花真漂亮。”看著那一朵朵形似紫蝶的藤蘿花在風中飛舞,最終落入旁邊的水池中,驀嫣嘴角噙著安詳的笑意,眼裏顯出黯枯無澤的疲憊之色,像是已經厭倦了一切:“我聽人說,死了之後,若是葬在能看見花的地方,這樣,即便是做鬼,也有花相陪,魂魄不至於太過寂寞。”


    “郡主。”聶雲瀚因她這神色和言語微微一怔,麵部表情不由自主地緩和了,就連目光也不似平日的犀利如劍:“再過兩日便是你大婚之期了,不要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驀嫣聽而不聞一般,仿似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幽幽地問:“聶將軍,你從小在青州長大麽?”


    他努力讓自己不去看她,隻是平視前方,淡淡地迴答了一聲:“對。”


    “青州是什麽樣?你能說給我聽聽麽?”抬起臉來,她有些熱切地仰視他輪廓分明的麵容,笑喃著,神色有些恍惚,眼裏有著憧憬,有著嚮往,有著他不敢直麵的光彩:“我從沒去過,做夢都想去看看。”


    “青州——”他有些語塞了,深邃莫測的眼眸中透露出內心的矛盾及激烈交戰。好半晌才不自覺地望向她,滿臉歉意的表情:“屬下口拙,不知該從何說起,郡主倘若想知道,以後親自去看看,不就行了麽?”


    “我還有機會去親自看看麽?”她嘆了口氣,閃動著幽光的眸子與他相對,平靜的聲音帶著壓抑的蒼涼,鎮靜得聽起來似乎有些木訥。爾後,半垂著眸,她望著那些漂浮在湖麵上的落花,幾不可聞的輕笑聲顯得細碎而幹澀:“不過幾日繁盛,這些花總歸是要凋萎的,一旦花謝了,就該塵歸塵土歸土了。”


    對於她話語中如此顯而易見的消極,他很是不忍。“花雖謝了,可是來年,總會再開的。”他在她前方蹲下,看著她臉上這了無生氣的表情,瘦削的小臉還不及他的手掌大,內心的憐惜終是壓抑不住,就這麽滿溢而出,一瀉千裏。


    “你同我說來年,不如說來世。”她似乎有剎那的驚悸,有些不解地凝視著他的眼眸,好一會兒才移開視線,眉梢微微垂下,像是避重就輕地詢問:“青州也有這麽漂亮的花麽?”


    “當然有。”他望著她,眸子黝黑而清澈,循著迴憶曆數著:“青州有木槿,紫薇,黃刺玫,貼梗海棠,盛放之時,如火如荼,燦若雲霞……”


    “待得我一償心願,你就帶著我的骨灰迴青州去吧。”低下頭,她沉吟了半晌,再抬起頭時,他如此清晰地看見,她的臉上,凝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灰白。那黑亮的眸子已經蒙上一陣透明的水氣:“我希望你能把我葬在有花的地方,行麽?”


    那一刻,他的心震顫了。


    深邃的黑眸,始終注視著她,她每一刻的表情變化,每一個細微動作,甚至是那迷濛的雙眼微微換了注視的角度,也沒有錯過分毫。


    “郡主,你放心,我一定會帶你迴青州去的!”咬緊牙根,明知不合宜,他終是伸出手來,溫熱的掌覆住她冰涼纖細的手:“不是帶著你的骨灰,而是帶著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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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婚前夜,夜色深沉,銀盤般的圓月隱匿在厚厚的雲層之中。


    尉遲非昭派人將聶雲瀚請到自己的房中,拿出了一個小布包,很隨意地扔在桌案上,爾後便一聲不響,隻管端起桌上的陳年佳釀豪飲。


    “這是什麽?”


    聶雲瀚蹙起眉,看著那繡著斑斕花紋的布包,隻覺得那花裏胡哨的色澤,如同最毒的蛇皮紋路,刺眼異常。


    “鶴頂紅。”尉遲非馳醉眼朦朧地瞥了瞥他聶雲瀚,倨傲地輕哼了一聲,口齒不清地嘟噥著:“見血封喉。”


    聶雲瀚眯起眼,幽暗的黑眸裏燃燒著兩把火炬,有著複雜難解的光亮:“你要下毒?”


    “沒錯,”即使是笑,尉遲非馳那張臉上也透出異常兇狠的表情,目光裏流竄出暴虐的殺氣,得意洋洋地將自己那並不完美的謀算攤上檯麵:“我會將這毒下到郡主的合巹酒,屆時,喜堂之上,新娘毒發身亡,那狗皇帝倘若拿不出合理的解釋,我們便可趁機發難——”


    還不等尉遲非馳說完,聶雲瀚便伸出手,一掌按住那裝著毒藥的布包,突兀地打斷那自以為天衣無fèng的計策。


    “我不允。”


    “為什麽?”


    被那不贊同的聲音壞了興致,尉遲非馳嗤嗤地噴著滿嘴酒氣,“啪”地一聲放下酒杯,被酒燒紅的眼眸裏滿是怒意,不解地瞪著鎮定自若的聶雲瀚,倘若不是顧及到自己此刻身份特殊,擔心隔牆有耳,他幾乎要耐不住性子地暴跳如雷了。


    聶雲瀚麵無表情,也不去看他,隻是拔出係在腰間的那把錚亮長劍,在燭火下仔仔細細地擦拭:“尉遲總管有令,此行,一切由我安排,明日,我自會想辦法刺殺那狗皇帝,其他的,不勞你費心自作主張。”


    “聶將軍,你別拿我兄長來壓我!這種近乎敷衍的話,我已經聽你說過很多次了。”對於聶雲瀚,尉遲非馳嗤之以鼻,很是不屑,甚至於,他伸出一個小指頭,在聶雲瀚眼前晃來晃去,簡直是在刻意地挑釁:“可惜呀,嘴上說說倒是容易,那狗皇帝如今,不是還活得好好的麽?難不成,你是貪生怕死?”


    “要說什麽風涼話,隨你。”須臾之後,聶雲瀚開了口,隻有簡簡單單言語,刪減了所有的不必要的修飾,直白得不可思議,卻也道出了他的底限:“總之,我不會讓你動郡主一分一毫。”


    “聶將軍,你與郡主相處才不過幾日,倒似乎感情甚為深厚呀!?”尉遲非馳咧嘴一笑,仿佛想到了什麽,嘴裏不幹不淨地揶揄著:“聽說郡主與那狗皇帝關係匪淺,早有□在前,如今看來,和你,似乎也有非同一般的交情嗬!”


    聶雲瀚既不澄清,也不解釋,隻是默默地繼續擦拭著長劍,仿佛視他的挑釁與嘲弄為無物。


    見聶雲瀚全然不理會,尉遲非馳更加怒意勃發。


    “聶將軍,你可別忘了,當年你是如何卑賤的出身,又淪落到了怎樣的境地,要不是王爺心懷仁慈,你這畜生崽子早就不知是被淹死還是燒死了!如今,你難道忘記了王爺對你的大恩大德了嗎?”他站起身,咬牙切齒,眼眸裏怒火熊熊,脫口而出的既是冷嘲也是譏諷:“為了替王爺報仇,必然要有所犧牲的。郡主這些年身在京師,享盡榮華富貴,不曾對王爺盡為人子女的孝道,如今,她盡孝的機會來了,何不成全她?!”


    享盡榮華富貴?!


    那一刻,聶雲瀚突然覺得心底一陣說不清由來的刺痛。那一刻,他很想為她出聲辯駁,可是,幹澀的嘴唇蠕動了一下,卻什麽也沒有說出來。


    當青州的所有人都以為她高床軟枕盡享榮華之時,有多少人知道她遭受淩虐時欲哭無淚的絕望與無助?


    他,不希望她這一生如此短暫,在這絢爛若鮮花的季節裏便悄然隕落,春水無痕般戛然而止。


    “你敢動她,我定不會放過你!”思及至此,聶雲瀚從唇裏擠出了一句警告味極濃的狠話。


    眼見尉遲非馳急怒攻心,作勢要拔刀砍將過來,他身形未動半分,僅僅手臂一揚,那鋒利的長劍已然直指尉遲非馳的咽喉,隻要再貼近一毫,便定會血濺當場。而他的目光更是陰鬱非常,像是另一把利劍,已經將尉遲非馳整個人都刺穿:“校場之上,你素來都是我的手下敗將,今日,你倘若執意要動手,也該先掂掂自己的斤兩。”


    “聶雲瀚,你——!?”尉遲非馳氣急敗壞,卻又不敢輕舉妄動,隻得將那攥在手裏的酒杯狠狠砸向牆角,藉以發泄滿腔蓄積的怒氣:“若是壞了大事,我看你如何向總管交代,如何向青州的諸位兄弟交代!”


    將長劍收迴劍鞘之內,聶雲瀚依舊麵無表情,仿若聽而不聞,睫毛盛著細密低迷的微光,逕自垂下,複又抬起。


    明明滅滅的燭火,將他端坐的身影拉得修長,投影在窗紙之上。他眼底有道疲累的青痕,而心底,已在不知不覺間,被那異樣的情愫占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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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婚之日,如期而至。


    才剛過寅時,驀嫣便被數十個丫鬟簇擁著沐浴更衣,梳妝打扮。


    當一切就緒時,她坐上輪椅,出了斷弦居,在斷弦居外的長廊上見到了在那裏久候多時的聶雲瀚。


    她定定地看著眼前這身形頎長的男子,淒淒地一笑,唇角微微一抿,好一會兒,才顫抖著伸出手,拉住他的衣角,深深吸了一口氣,抑製著不斷抖顫的氣息,壓低了聲音:“聶將軍,你說過,你會帶我迴青州去的,對麽?”


    聶雲瀚靜靜地看著不過咫尺之遙的驀嫣。


    她雖身為郡主,但畢竟身份特殊,今日大婚這一身打扮,根本就是公主出嫁的派頭。那一身大紅織金錦緞的外衫,螺鈿珠玉,織著金雲霞鳳紋,極盡繁複。胸背皆是鸞鳳紋的青色鞠衣襯上桃花色金繡團鳳襖子,赤紅的緣襈裾上繫著青線羅的大帶。黑亮的長發被挽作墮馬髻,發上戴著兩隻口銜細密的珍珠結子的金鳳簪子,搖曳在簪了寶鈿的鬢側,躍躍欲飛。金冠兩側簪著珠翠牡丹花穰花各二朵,梅花環四珠環在發髻間墜著,耳垂上是冰涼的瑑鳳玉墜,就連手腕上,也戴著沉甸甸的雙龍搶珠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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