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恩五人氣歸氣,卻是亦步亦趨地緊跟著,直到夜語昊迴到寢室,倒頭大睡,這才退出房間,守在門外。


    ——————————————————


    關好門,手冰寒刺骨。


    閉著眼,雙手握緊,夜語昊雙手抱膝,坐在牆角,靜靜等待意料中的顫抖。


    近十年不曾想起此事,現在的反應應該不會像當初那樣激烈了吧。


    冷白的指尖,白的發紫。在大雪紛飛中將手泡在池水裏,會被罵是瘋子也是當然的。紅腫的手,痛得好像肉一塊一塊往下掉,可是抖一抖,卻還好端端地粘在骨頭上,血繼續在周身流淌,從頭到腳,髒得想將整個身子都一刀一刀剖開。


    噁心感再次湧起,夜語昊幾乎想往外麵衝去,跳進湖子,好好地洗淨這身子——雖然,早證明是沒有用處。


    已經過了很多年,以為已經忘記了,驀然迴首,那個秀麗的孩子還是站在原地,冰薄的長劍如風飛舞,在眾人不信、震驚的目光中,切斷骨,切斷肉,切斷生命。


    鮮血噴飛,一身汙垢。血海中,無人敢接近——包括自己的下屬。


    驚懼而鄙夷。


    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就這個娃娃沒有。


    禦夜使者如此說著,如此評議著。


    傷兵殘將,婦孺老幼。無能者哀求的目光,止不住死神的腳步。


    他是個無心的嗜血娃娃。


    冷……髒……洗不淨的罪。


    自黑暗中驚覺過來,一身冷汗。無數的冤魂在夢裏等著向他索命。


    從不信鬼,從不信神,對於自己的選擇,他從來不曾後悔過。


    隻是……不後悔是一迴事。


    傷害了人,犯了罪,卻不是一句不後悔就可以掩過的。


    夜語昊是堅強的,他驚才絕艷,以一雙手,便能操縱著天下大局的走向,他不可能會有脆弱的時候,這是無法想像的——


    所有人都會這樣說吧。


    昊微微苦笑。


    他從來不是神,不是完人。他隻是個正常的,有血有肉,有恨有痛,有過榮耀,也有過失敗的人。


    隻是,他被推上了無帝的位置。


    無帝,是稱號,代表了一個掌握了三分之一天下的容器,但不是活人。


    旁人從來沒有給他個表現脆弱的機會。


    用著仰慕的表情,扼殺了他的脆弱。


    無名教……


    慢慢念著這不知是愛著還是恨著的名字。


    日君、月後、暗羽、藥師……


    如果此時,能有你們陪在身邊……


    噫,早已是不可能的事了,為何還要如此作想?難道這樣一個古早前的刺激就無法忍受了?!


    隨著記憶的迴逆,昊突然想到,當日殺戳之後,在湖邊撿迴自己的煌。那時,煌曾抱著自己,用毛巾不住地擦著臉,擦著發,笨手笨腳,稚氣地說著。


    “……”


    對了,當時他說了什麽?!


    到底說了什麽?!


    想不起往事,夜語昊捂著頭,突然變得有些急燥起來,隱約記得那是一段很溫柔,很安心的話,為什麽現在會記不得……


    溫柔?安心?


    一怔,頹然靠著牆倒下。


    怎麽可能記得?!


    現在能記得的,應該是煌在天成崖上,最後那段話吧。


    ——‘補償我?!真是我聽過最笑的話!!你要怎麽補償我?!將帝座還與我嗎?那又怎樣?!你能知道,知道一日之間,由光明的最頂端跌入黑暗深淵的感覺?!由天之驕子轉為默默無聞,連存在都不能讓人得知的感覺?!因為是最親的人的安排,連反對反抗都不行,隻有隱忍的感覺?!殺人如麻,當無名教的殺人工具,努力在黑暗中求存的感覺?!好不容易適應了黑暗,卻因為你們少了日君,強行從黑暗中提出來,麵對你‘施恩不望報’的嘴臉的感覺?!我所有的一切都因你而毀!我的生命自你出生後便陷入錯亂!你補償我?你到底能補償我什麽?!’


    ——‘為永絕後患,我會殺了你的!’


    煌……


    連貫性地,轉瞬間,想到衛長在雁蕩說過的話。


    ——‘三年前,你放棄了本教,詐死潛形,幸有煌帝座力攙狂濤,於生死存亡之際挽迴了本教一線生機,聯武聖,壓朝廷,天下震動,無人敢輕窺無名一教。好不容易教中人心一致,擁煌帝座為主,令行無違,你卻在此時現身……在下寧可背上逆上之名,也斷不容許你再次出現影響到煌帝座的地位!’


    ——‘在下坦言——不!您傷煌帝座傷得太深!一意孤行,自以為補償了他,與他無所虧欠。但看在我們這些下屬的眼裏,你的行為——不可赦!在下絕不會讓你有機會再見到煌帝座!’


    又是方才,李知恩說的話。


    ——‘夜語昊,枉費我之前將你當成個人物,當你是有什麽苦衷的,原來你真的隻是個小人!——這種用著叛徒的血來取悅上代無帝的歡心,是你的拿手本領吧!你那兄長是個笨蛋,居然沒有防著你。弟奪兄位,又於危難時棄無名教不顧。無名教百年來的清譽都為你一人敗壞!而你竟還能厚顏無恥地活下來,嘿,你這天下第一人的名號,果然不是白叫的!’


    哎呀呀呀,存在的意義到底是什麽呢?


    微微笑了笑,平日裏不曾在意過的細言細語一時間都湧了上來,千竅百孔的心再怎麽挖也隻是千竅百孔,難以有什麽更多的感概。二十多年來,自出生後所有的罪孽都在向自己追著討命,可是,自己隻有殘命一條。


    喉間一甜,一口鮮血壓抑在手指間,紅跡斑斑。


    怔了下神,低頭看著三年不曾見過的鮮血——原來,已經三年不曾複發過。


    時間真的不多了。


    淡淡笑著,任鮮血又一口噴出,夜語昊站起身來,尋了件藍色的儒衫換上,背手拭去唇上血痕,又用舊衣將地上還有手背的血跡都拭個幹淨,將舊衣塞到床底,打開窗戶,散去室內血腥之氣,叫道:“李知恩,李知恩,在下要淨身,搬桶水進來。”


    外麵咚地一聲,也不知這幾位貼身侍衛踢了什麽出氣,罵罵咧咧地去喚下人燒水。


    昊聳聳肩,自枕頭下取出個盒子,打開暗層,敲了敲裏麵那隻筷子粗的小黑蛇,將寫了些暗記的紙條綁在它身上。


    “去,找你的主人去。”


    將蛇扔出窗外,知道那人日夜常燃著的引龍香會將小黑蛇引過去。


    “李知恩,李知恩,快點啦~”


    外麵被催地煩了,應了一聲,又是一連串喧譁。


    山不來就我,我去就山,這便成了吧。


    欲要解嘲地笑笑,夜語昊卻發現,他的唇角怎樣也彎不起。


    第20章 寵辱不驚


    “軒轅軒轅……”


    “叫哥哥。”軒轅頭也不抬地應了聲,繼續翻動手中文件。


    “嘿!”少年哪睬他,腳一蹬直接坐在龍桌上。“聽說葉……夜語昊也來到京城,正住在京郊?!”


    翻頁的手一頓。“誰說的?”


    “韓霽。”


    “哦,是他啊……”軒轅點點頭,右手硃筆不斷在文件上寫著。


    伊祁本來還很有耐心地著軒轅告個段落再談,沒想到軒轅寫完一份又一換一份,全不將自己的存在當一迴事,當下大怒,抽走他手中的硃筆。“喂,你將他困在燕雲山莊,為何不與我說?!”


    “朕很忙。”看看手心,幸好放手的快,隻濺上兩三滴墨水,當下示意身後之人取塊絹布來拭手。“而且小伊祁又很生昊的氣,朕擔心你聽了會不高興。”


    “我……”伊祁一時語塞,若說不氣,麵子實在擱不下,若說還在氣著,那就沒理由向軒轅發怒。“我自是氣他騙我,但他好歹也救過我幾次,知恩圖報,我當然要關心他的事了。”越說到後來,越覺得理直氣壯。


    “這倒也是……”軒轅又取過一支筆,笑嘻嘻道:“那你現在是不是要去看他?”


    臉色微微一紅,眉宇間閃過尷尬。少年期期艾艾道:“這個……去看看也是無妨的……”見軒轅聽而不聞的樣子,咬咬牙,手一伸。


    “令牌!”


    軒轅噗哧一聲,隻是顧著小孩子家臉皮薄,沒有笑出聲來。向身後之人示意一眼。“給他一塊。”


    少年拿到令牌,哪還有興趣再在皇宮留下,拍拍屁股就要走人,卻被軒轅喚住。


    “伊祁,朕要你答應朕一件事。”


    居然沒加個小字?!伊祁心下一喜,當有何正事,於是一臉正色地轉迴身看著軒轅。


    “下次叫朕一聲哥哥吧。朕實在不想這麽年輕就被人傳說有你這麽大的私生子……”


    ‘嘭——’雕花大門被狠狠甩上。


    聳聳肩,軒轅繼續解決身後以等比速度增加的文件堆。半晌,若有所思地開口。


    “銀,叫祈去查一下,韓霽是怎麽得到這個消息的。”


    ————————————————————


    書房外麵喧譁嘲雜兼而有之。


    “葉凡!”門被人哐啷一聲推開。


    夜語昊看著一筆點歪的巧笑美眸,嘆了口氣。“伊祁,太粗魯了。”


    “要你管!”少年沖了進來,見桌上那幅畫橫豎是畫壞了,一把掃開,上下打量。“怪了,才一個多月不見,你臉色怎麽難看得像個鬼?”


    “我本來就是老頭子啊。”微微一笑,擱下筆打量著伊祁。“軒轅倒是將你養得白白胖胖,可愛極了。”


    “你養豬呀!”少年毫不領情,嗔聲怒道:“還白白胖胖!”


    眼珠子骨碌碌地掃過立在站前的五尊門神,小聲問道:“這些是你的貼身侍衛?”


    夜語昊輕笑點頭。


    少年已經變得開朗了許多,喪親毀家的陰鬱雖還存在於眼底眉梢,不曾稍褪,神色卻多了些生氣熱力,漸有幾分符合這年齡之人該有的稚氣。


    軒轅作得很好啊……心中如是忖著。


    少年撇撇唇,對於外麵五個不比自己大到哪裏,卻被軒轅派來當夜語昊侍衛的少年有些不服。嗤了聲後,突爾道:“葉凡,你還記得雁蕩上那對韓氏夫妻麽,軒轅說,他們是我娘親的舊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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