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人所不能忍……沒心沒肝……真是好評語啊……


    站起身,看著文書。文書清淚不斷,亦迴望著他。“帝座,殺了我吧。此事不需要第三個人知道。”


    要殺了她嗎?夜語昊沉吟不語,心下百轉千迥。


    “……好。”他終於幹淨利落地迴答,自文書腰際抽出匕首,手起刀落,決不遲疑。


    斷發一縷一縷地墜於地上,幽幽的,細細的,綿綿致致,如少女糾纏不清的心。


    “孟德亦曾割發代首。本座留你一命,不過是要你鞠躬盡瘁。”銀針閃動,中庭穴立解。冷眼看著少女因血液不暢摔在地上,他淡淡道:“你須為我辦上十件大事,才有去死的資格。”


    文書喘息數聲,拭去眼角的淚珠,在極短的時間內,控製住自己所有的感情。她知道,從這刻開始,她再也不許感情用事了。無論無帝下了什麽命令,縱使是比死還難過的事,她都會忍辱偷生,完成它。


    她一定要做滿十件大事


    ——雖然,無帝很可能不會讓她做滿。


    第8章 一絕逾參商


    憤步急走,襟袖飛揚,在暗夜中劃起清冷的弧度。夜語昊在山腹間行了半個時辰,一路通過七衛九陣,二十五禁製,來到山腰處的一個小洞。洞中一人正奮筆疾書,摘抄著自無名山總舵處以暗號傳來的信息,見著無帝突然到來,惶急放筆,起身下跪。


    “參見帝座。您老人家來此……”


    夜語昊擺擺手,“與我急令暗羽,將藥師找來。”


    “藥師?!屬下遵命。”那人微訝,卻不敢相問,手在壁上動了片刻,已將消息傳到了暗羽處。


    夜語昊確定信息已傳出之後,氣息微平,看著桌上大大小小的紙條按輕急緩重依類放著,便拿起紅檔的紙條,看了數張,劍眉微微皺起。“日君受傷了?”


    “是的。”那人在紅檔中翻了數下,取出一張來遞於無帝。“是七天前的事,而三天前日君又在月老祠遇伏重傷,一度垂危,現已太平渡過。”


    夜語昊接過紙條,一目數行掃過後,眉毛皺得更深了,小心將紙條折起放迴桌上,他雙手按在石桌上,將身子的氣力都倚在手上,低頭沉吟不語。旁邊那人不敢打擾,噤聲在旁看著。


    “這些消息是由誰傳迴來的?”


    那人呆了呆,看看紙底標識,“禦夜使者。”


    “禦夜使者……?!”夜語昊突然臉色微變,陰晴不定,怔怔地想了片刻,頭腦一陣昏眩,覺得有什麽事情被弄亂了,卻是難以理清。他自旁撕下一張雪白的宣紙,五指一彈,一些細細的,幾乎透明一般的粉未落在紙上。將紙包好,遞於那人。“藥師來時將這個給他看一下,再讓他來見本座。”說罷,不等那人行禮恭送,逕自離去,心頭被那些反反覆覆的思量堵得喘不過氣來。


    迴到山腹之前,先將周天三十六禁製轉為小兩儀極角方位,才緩步下了石階。寒湖之畔,柳殘夢拿著根釣杆攤靠在石凳上,無形無儀,與諸女在旁調笑,時不時便是一陣清聲逶揚直上。夜語昊遠遠打量著他,以及守在門口的官慈,稍閉眼,睜開時,又是一片淡淡和和的笑容。


    “看著柳兄左擁右抱,想來是到了哪裏都不會寂寞的。”笑吟吟地走出,揮手示意諸女不必多禮。夜語昊又道:“可惜明日柳兄就要走了,想來這世外桃源又要多了幾許破碎的芳心。”


    柳殘夢眼白多於眼青地嘆了口氣,撫著臉上未消的青紫浮腫,搖頭道:“帝座真愛說笑,在下此刻這般狀態若還能博得美人兒的芳心,那在下自己也要忍不住佩服自己了。”他眼睛微微眯著,長長的睫毛遮去了黑瞳中尖利的光芒,小心打量著無帝,試探道:“帝座昨日一夜未歸,軒轅兄也不知所蹤,隻剩在下一人,四野寂寂,實是淒涼無比。”


    “呀,本座待客不周,實是罪過罪過。”夜語昊一臉內疚。“明日便得下山,本座要交待安排些事情,卻失禮於柳兄,慚愧慚愧……不知軒轅又去了哪……”拿眼看向官慈,官慈恭敬道:“他在山頂吹了一夜風。”


    夜語昊失笑道:“他還真是好雅興……也罷,難得清清朗日,不若我們也上去湊湊風雅?”


    柳殘夢的眼睛已在夜語昊身上轉了七八十個圈了,可是怎麽看也看不出夜語昊有哪一點兒不對勁,衣衫整整齊齊,頭發整整齊齊,還束了個玉冠,臉上的笑容與往日一般無二,三分深,三分淺,三分教人捉摸不定,卻是四分傲。像他這樣的人,若是受辱,又豈能甘心?豈能如此不動聲色?可是昨夜軒轅藉故大打一場之後,趁自己氣昏頭之時消失,有好一段時間都不知蹤影,最後還是他自己在山頂上吟誦風月,才讓人找到他。這兩人兩日來行事多少都有些不對勁,又很難說是哪,但要說服自己隻是疑心生暗鬼,他卻也是不同意的。隻覺得定是有地方被掩了起來,暫時發現不了罷了。


    “柳兄不迴答,本座隻當柳兄是同意了。”夜語昊一笑,伸手示意。“請。”


    “哪裏哪裏,還是帝座先請。”柳殘夢眼珠子轉了幾轉,骨碌碌時竟還能讓人覺得他誠懇無比,端得是奇才。


    夜語昊不再推讓,帶頭走了幾步,卻有隨情急匆匆地走了過來,下跪行禮。“帝座,藥師來訪。”


    “哦。”夜語昊揚揚眉,笑看著柳殘夢。“這可真是不巧了。柳兄,看來隻好你自個兒先上,本座先處理一下公事再奉陪兩位。”


    柳殘夢還能說什麽,隻得看著夜語昊頭也不迴地向著反方向行去。自己也走了兩步,又停下來,再次迴頭看看夜語昊與隨情的背景,歪頭想了想,在肚子裏咕噥了聲。“好像……又上當了。”


    彎彎曲曲地爬了大半個時辰,從密徑來到山頂。軒轅一身錦衣貂裘,金冠玉帶,卻懶洋洋地倚坐在石壁之邊,辜負了一身好表相。聽到動靜,也不迴過頭來,似早知有人會上來,隻在極目遠眺時微微一笑。


    這山頂三人好歹也來上數次,便是數日前也曾來把酒問月。但今日裏萬裏雲遷,彤雲盡去,現出朗朗青天,藍得幾乎要透明了一般,遠處千山暮雪,皎潔明淨,正巧巧一色的藍,一色的白,一色的出塵飄逸,被光線鍍出了一圈圈佛光聖影。但近處卻不見分毫冰霜之色,山腳自上延上,卻是疊疊碎碎的綠,深淺明暗各盡不同,竟還有數株楓紅梧黃,雜花綴野,山腰峰迴路轉之處,隱隱可見飛瀑濺出的白沫來,雲氣騰騰,煙嵐迷離,下方堆積著的水流濺成湖,瀲灩中流出青天的藍,遠山的白,近野的紅黃綠褐,纖毫畢現,丹青難繪。其之靜諡無為,除此絕境之外,再無處可見得如此佳景。


    輕咳一聲,柳殘夢朗聲道:“軒轅兄真是好眼光,為了這一刻美景,等上大半夜也是值得了。”言下卻是不信軒轅會這麽無聊。


    軒轅慢悠悠地嘆著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見到眼前之景,方知此話氣魄之雄。軒轅慚愧於往日的不思長進,正獨自懺悔中。”


    柳殘夢聞言輕笑。“軒轅兄好野心,在下擬目以待。”


    “這不是野心,這是事實啊。對吧!”軒轅手中玉笛輕敲,擊在石壁上,發出空空的迴音。正適一陣寒風由上方迴旋而下,掠起兩人衣角,獵獵作響,他眉毛一動,終於迴過頭來,細細打量著他。“柳殘夢,朕昨日問你的話,有答案了嗎?”


    為什麽才想爭天下嗎?柳殘夢一聽就想裝傻。話都到了唇邊,瞧著軒轅目注遠方,重瞳深幽,不知為何,吐出的卻是另一句。“你呢,又是想知道什麽?”


    軒轅想了會兒,迴答得也妙。“不知道。”


    “這原是你心中的迷礙,問在下亦無用。”柳殘夢笑了一句,偶爾抬頭,卻見兩人所倚石壁之上,一朵薄如春冰的雪白花朵正孤伶伶地吐著芳艷,重瓣碧葉,花瓣的邊緣暈出薄冰之色,在白日裏卻蒙出一層瑩瑩月華,清而不淡,艷而不妖,一時也不分出是什麽花來,便伸手想摘下。卻聽‘嗤’地一聲細響,一粒小石子彈向自己腕間陽池穴。


    “花開花謝,正是順其自然為佳。”軒轅將手心中的兩粒小石子彈來彈去,頭也不迴地笑語。“柳兄莫要一時之快,卻壞了這自然之法。”


    柳殘夢反手接下小石子,若有所思地瞧著那朵奇花,莞爾一笑。“想不到軒轅兄竟是如此憐花惜糙之人。帝王無情之人,怕是錯了。”


    “帝王情在天下,德澤四海。”軒轅話語裏有著微微諷刺之感。“所以隻有天理公情,若專注於私情,便是昏君了。想古往今來,朝代替換,無長久之位,除了先祖光彩掩盡後繼者的功績,令他們難越其上之外,也因後代多半是溫室而出,心誌不堅,易流於私情。一旦專情於一物,而君王權傾天下,群臣莫敢相諫……後世,便稱之為玩物喪誌。”


    柳殘夢反覆迴味軒轅這幾句話,有幾分明白何以他身為萬乘之尊,卻得親自習武,正是先王結出如此結論之後,才望他習武以堅心誌。否則以他帝王之身,實無必要隻是與無名教一爭長短便在王學之外另加重擔。“……軒轅兄今日何以對在下如此坦白以告?”


    軒轅將目光移向天空,清明的藍色,雖是陽光燦爛,卻不減其清寒。“朕也不知呀,或許在這裏太久,太無聊了……”


    柳殘夢默然片刻。“遺憾此時站在這裏的不是無帝嗎?”


    軒轅失聲大笑,抬起了頭。“柳兄想要刺探什麽呢?”


    又叫迴柳兄了……柳殘夢聳聳肩,不再問下,自己也靠在石壁上,負手遠眺。


    “想爭天下,最初,是為了先代的遺憾,後來卻是為了自己。大丈夫生於世當轟轟烈烈,名留青史!鴻皓之誌,安能困於此方寸之間!班昭投筆覓萬戶候,然天下又有何人可禦得我?鯉躍龍門,不過成敗兩命,如今即有天地人之三才相合之時機,豈願久苛於一角!”


    風聲輕盈卻又悽厲,捲起雲濤之變。


    “無法用你,是朕的過失了。”軒轅沉默半晌,低聲輕吟,手指在玉笛上按動。“令萬民陷身於水火,卻是卿的過失!”


    “卿,真的想奪取天下嗎?”


    柳殘夢無言一笑。


    “北海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鵬之徒於南冥也,水擊三千裏,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裏,去以六月息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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