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雪微微抬起了她的眼眸,打量著這位也算是自己半個長輩,一路從鎮國公府裏跟隨自己姑母直到如今的姑姑。


    “曼因姑姑”


    “娘娘”


    或許是猜到了宇文雪要說什麽,作為奴婢的曼因隻是撲通跪在地上說道:“在公府裏,您是嫡小姐,是主子,明兒個,您就是皇後娘娘了,奴婢從前是公府的家奴,如今是宮裏的奴婢,您是主子,奴婢不過是卑賤之身,這聲姑姑,折煞了奴婢啊”


    一輩子見慣了風雲變幻的曼因,此刻不敢再抬頭多看一眼宇文雪,隻是跪在地上又請命了一次:


    “還請娘娘早些隨奴婢入宮,太後娘娘今日能仰望的,隻有娘娘了”


    “好”


    宇文雪答應了下來,隨即向伺候在一旁的小嬋和李平安說道:“讓張豹隨我入宮便好,小嬋,湛兒交給你了,李平安,國喪之際,王府內外禁絕,你是宮裏出來的,知道宮裏的規矩。別犯了忌諱”


    李平安有種不祥的預感,想要勸住宇文雪不要入宮,今夜就留在王府裏,再是萬般緊急的事,也等到明日一切塵埃落定再議。可宇文雲到底是宇文雪的姑母,是如今大寧朝的聖母皇太後,如今先帝剛剛駕崩,宇文雪就忤逆諭旨,傳出去,也會給人口舌。


    王府門前,被宇文雲派出宮來迎接大寧朝又一位出自宇文家皇後的馬車還未來得及布置喪儀,在月色被掩蓋而去的夜幕下,北風中烈烈燃燒的火把也照樣可以將它的皇族氣派映照得教人神往沉迷。


    一身雪色的流仙裙,一件不太恰當的玄色披風搭在身上,宇文雪坐進了這架本該是皇太後與皇後才能坐的馬車裏。


    她一樣心事沉沉,所以使得行事小心謹慎了多時的她也是坐進了之後,才發覺了馬車之中的龍彩鳳儀。


    掀開車簾,除了國喪的儀仗,除了死寂一樣的安靜,長安城夜幕之下的一切,好像一切如常。


    曼因坐進了馬車裏,宇文雪也對這位自己熟識的舊人報以一笑,如今的皇太後身邊並不缺乏那些銳氣騰騰震懾六宮的女官,當初被打發去楚王府為宇文雲監視和整治青曉的幾個嬤嬤也不過就是長寧殿裏尋常的管教嬤嬤。可即便是這些人做爪牙,也足夠讓太宗皇帝和先帝的妃嬪們對長寧殿敬畏有加,不敢稍有逾矩。


    多時不曾長寧殿外拋頭露麵的曼因親自出馬,隻能說明如今的長寧殿裏是一場亂局,在馬車離開王府駛向宮門前,宇文雪仍然以為這是自己姑母在六神無主之下,需要讓自己在身邊陪著好有所寬慰。


    “走吧”


    曼因開了口,馬車也就徐徐向前而去,兩人沒有再像從前一樣會說些彼此熟悉的話來打破沉默。


    而楚王府,也由張豹帶了二十名侍衛跟隨這支本就有羽林衛守衛的車隊,走向宮門。


    馬車內外的沉默,一直到了玄武門外,這是今夜的長安城裏再正常不過的事,所有人都對前程憂心忡忡,所有人都知道一切要等明日甚至更遠的明日才能恢複如常。沒人能想到先帝會突然驟崩,正如沒有人會猜到楚王楊宸竟然真的棄了南疆遠征的大軍於不顧,迴到了這座長安城。


    人們不願說話,因為知道言多必失,因為知道在如此緊要的關頭,說的每一句話,都會讓自己成為這句話的奴隸,並因此付出代價。所以,寧願沉默,寧願在緊促不安間等待著明日的天明。


    畢竟有些事,遠非他們所能左右。


    “等等!”


    張豹雙手握緊了韁繩,空空如也的四麵宮牆間,攔住了去路,用警惕而懷疑的目光質問著前來迎接楚王妃的羽林衛百戶:


    “我們是去後宮,應該走宣德門,為何是來玄武門?”


    羽林衛的百戶對一切並不知情,換在往日,他或許會不屑於對一個楚王府的侍衛副統領這般客氣,但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遑論是這天下獨一份的帝位。他們多是曾經東宮的舊人,若是楊智傳位於楊叡,他們也能仗著新君年幼,仗著從前東宮的舊相識們,繼續耀武揚威下去。


    可惜事不如人意,此時的他也不得不低下那高昂的頭顱,向一個楚王府侍衛百戶耐心地解釋道:


    “我隻是奉太後鳳諭行事,別的,並不知道,太後娘娘讓我們走玄武門,那我們便走玄武門。”


    “玄武門今夜是誰人值守?”


    “德國公府的薑韜小公爺”


    張豹疑心陡起,立刻下馬趕到馬車旁請命道:“娘娘”


    “怎麽了?”


    宇文雪掀開了簾帳問道。


    “末將覺著這玄武門有蹊蹺,王府入後宮,素日裏都走的是宣德門,今夜到了玄武門來,末將本以為是國喪之日,要從玄武門前繞開大寧門去宣德門,可羽林衛這麵說,乃是太後娘娘吩咐,走的玄武門。”


    “有何不妥麽?”


    “從何處入宮,何曾需要太後娘娘親自吩咐,而且,這玄武門的守將乃是薑韜!”


    張豹的話音剛落,一直在馬車裏沉默不語的曼因卻突然開了口:“大膽!既知道是國喪之時,宮城內外諸多變化,吃了你家九族的膽子,敢置喙太後娘娘?”


    “末將不敢!”


    宇文雪也隻好在一旁打圓場說道:“無妨的,國喪之時,皇城內外的九門本就虛實不定,何況入夜宮門皆閉,走玄武門,或許是為了防備咱們一些。走吧,早些入宮。”


    “諾”


    宇文雪開了口,張豹也隻能奉命行事,重新上馬,迎著那扇數百年來見證了無數隱秘的宮門走去。


    玄武門前,並沒有看見薑韜讓張豹鬆了口氣,但在即將進入內城的宮門時,內城宮門尚未打開,而身後的玄武門卻已經在漸漸合上。


    “娘娘!”


    四麵冷寂的宮牆間,玄武門尚未合上的刹那,一直未曾出現的薑韜站在了內城的城樓上,他的左右,是突然之間出現的數百手持弓弩的羽林衛。


    薑韜親自搭弓引箭,強掩著內心深處的恐懼,整個人就像被繩索死死勒住了脖子一般,讓他連唿吸都有些困難,左麵的心口,他隻覺心跳之聲宛如戰陣廝殺間才會用上的鼓點。他很清楚,自己這一箭射出去,整個薑家再無迴頭之路。


    汗珠從額頭間滑落,薑韜對著張豹,把剛剛才用盡氣力拉開的弓弦,驟然鬆開。


    箭矢直撲張豹,可因為薑韜鬆開的瞬間因為顫抖把箭頭向下壓了一番,而張豹也提起了自己的坐騎,箭矢隻射中了張豹的坐騎。


    “楚王謀逆,是為不臣,奉皇太後諭旨,誅殺叛逆!放箭!”


    緊隨薑韜之後的箭矢急如驟雨,楚王府的侍衛們最先想到是圍在身邊,護著宇文雪,以身護駕,而不知所措的羽林衛則在一頭霧水和躲避不及間,留下了十幾條性命慘死於同袍之手。


    馬車來的動靜沒有嚇到宇文雪,在她起身想要一探究竟時,被曼因用力一扯,摔迴了自己的位置上。


    “娘娘,這是太後娘娘的鳳駕,隻要您安安穩穩的坐在這兒,不會有一箭射進來,等外麵的侍衛們死絕,自會有人帶奴婢來接您入宮。”


    “曼因姑姑,這是為何?”


    曼因知道今夜之後無論結果如何,作為奴婢,她的生死,注定無關痛癢,可她畢竟是眼睜睜的看著曾經那位鎮國公府唯一的嫡小姐變成如今這般模樣的人,這麽多年,她做的事,又嚐少了去。


    她本是可憐自家小姐為高皇後所害,不能與有情人成眷屬,還落得滿城的譏諷笑言,所以她陪著宇文雲一道嫁去齊王府,一道見慣了這些風雨,看著宇文雲成為皇貴妃,皇後,太後,得到了除了楚王妃這個位置之外所有想要得到的東西。


    但在今夜,在宇文雲聲淚俱下讓她出宮迎請宇文雪時,她才知眼前人已非彼時人,才知道大寧朝如今的皇太後,早已不是曾經那位鎮國公府的小姐。


    曾經那柄宇文莽賜給她用來護衛宇文雲短刀被曼因取了出來,在今夜上馬車後第一次正視宇文雪時,曼因的眼淚在昏暗中依舊可見。


    “小姐,奴婢對不起公爺,對不起侯爺了。”


    曼因這輩子說了很多的話,在這一刻,她除了“對不起”不知道還能再說什麽,每夜睡前都會再看看這把短刀是否鋒利,在明日醒來後可能遇到危急之時能否護住宇文雲的利刃被曼因用來刺進了自己的心髒。


    她本就有所武藝,自盡對她而言,從來談不上什麽難事。


    目瞪口呆看著曼因倒在自己眼前的宇文雪還未來得及有所反應時,就被闖進馬車的張豹一把抓住手,拖出了馬車。


    “娘娘,走!”


    趁著城樓上的箭矢沒有之前那般密集時,張豹和六個尚有一戰之力的王府侍衛帶著宇文雪闖到了玄武內,可那扇宮門的橫木太過沉重,而薑韜見勢不妙,已經帶人衝下城樓,向他們撲來。


    好不容易將橫木移到一旁,廝殺,卻已經不可避免。


    “娘娘,不要從宮道走,沿著宮牆,末將看明白了,他們不敢殺你,隻要貼著宮牆,繞過玄武門後,從平波門到‘翠興坊’躲一會兒,哪兒可以去護國公府,護國公尚在,想必他們不敢胡來。”


    大門被稍稍推開了一點,張豹一把將宇文雪推出了玄武門,說出了此生的最後一句話:“娘娘,告訴小嬋,末將是想娶她來著,今夜,隻能對不起她了。”


    “張豹!”


    最後的幾個侍衛在薑韜率軍的猛攻之下,很快倒下,最後所剩的張豹,是用自己的身子,活活將玄武門撞迴了原位。


    玄武門內,廝殺很快結束,並非張豹的武藝不高,並非他的忠心不誠,而是此處,本就是生來為了陰謀和暗殺所備下的絕佳之地,數百年前如此,數百年後依舊。


    將楚王府的侍衛屍身扔到一旁,薑韜急著追出宮門前,被一雙血淋淋的手抓住了腳,殺紅了眼的他也再未遲疑,又是一劍刺下,刺穿手臂,左右的羽林衛亂刀齊上,張豹的手掌,也消失了氣力。


    玄武大開,宇文雪卻沒有像薑韜預料那般逃走,原本空空如也的宮門外,頃刻間聚集了數百甲士,在薑霆的帶領下,於玄武門外堵住了宇文雪的去路。


    “薑霆,你們大逆不道!”


    “王妃娘娘,太後有請,王妃娘娘為何還跑啊?”


    楊宸與薑霆之間,早已是不死不休的境地,在他眼中,是這位楚王辱沒薑儀名聲在前,又是這位楚王殺了薑賢在後,今日還是這位楚王,要奪走他們薑家的所有榮耀,要讓他們薑家多年的隱忍毀於一旦,若非需要用宇文雪這個誘餌把楊宸誘出大行宮,他此刻,隻恨不得能親自手刃了這位楚王妃,以解心中的恨意。


    左右打量一番後,那些跟隨薑霆在西海征戰的親兵們便打算上前挾持宇文雪,但在雙手碰到楚王妃衣裙之前,被喝退:


    “大膽!我乃大寧楚王的正妃,再上前一步,楚王必將你等,碎屍萬段,九族殺盡!”


    “嗬嗬”


    薑霆冷冷笑道,又自己上前嘲道:“娘娘,他們是末將的親兵,死人堆裏討活路的,娘娘這些話可唬不住他們,若是不想受辱,就自己隨末將入宮吧。”


    “康恩侯,你以為這話,是說給他們的?”


    “莫非是說給末將的?那娘娘知道,先皇皇後也是我薑霆的九族之一麽?要不要把齊王也殺了?”


    宇文雪轉身走向了一片血泊的玄武門,這一次,她的心裏對那位姑母,再無半分的同情。


    薑霆也輕輕拍了拍此時顯然沒有鎮定下來的侄兒,寬慰道:“長安城的太平日子過多了,殺人刀不穩是常情,皇城裏亂了,守住玄武門,不要讓亂軍衝進宮裏,以免壞了大事。”


    “知道了”


    “這些是我的親兵,多年在沙場征戰,在長安城裏殺人,在他們眼裏,就是殺雞一樣簡單。”


    薑霆親自“護衛”左右,送宇文雪入了宮,沿著宮道,在薑家大事未定前,他已經提前禦道策馬了。


    長寧殿裏,宇文雲和薑楷,也等到了玄武門事成,薑霆帶人入宮的消息。


    “恭喜太後娘娘,這楚王妃在來長寧殿的路上了”


    “是恭喜哀家,還是恭喜你薑家?”


    宇文雲冷冰冰的一句話,又好似將同謀的兩家人,硬生生的隔離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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