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聲音,沿著宮道,最終出現在了天子的寢殿之外。


    “開門!”


    因為曹虎被拖下去打了板子,站在甘露殿的羽林衛見著臉上血跡未幹的楊宸,也沒敢上前搜身,直接讓楊宸將長雷劍帶進了寢宮。


    “臣等見過楚王殿下!”


    內閣幾人開始向楊宸問安,可楊宸沒有理會,他看到了在病榻上的楊智,正不知為何自己一場南征,迴來時,竟然是這般景象。


    他本以為自己大勝凱旋,迎接自己的,會是楊智答應的《霓裳羽衣曲》,卻不料是自己皇兄的奄奄一息,他懊悔自己大勝之後沒有及時班師,才險些落得一個,連最後一麵都不曾見到的下場。


    楊智的雙眼漸漸睜開,看清自己眼前之人是楊宸後,忙著讓薑筠把自己攙扶起來,隨後伸出手摸到楊宸風塵仆仆,有些肮髒的臉上:“迴來了”


    跪在禦榻前的楊宸沒有想到卸甲,沒有想到解刀,而是眼淚止不住的向下掉,連成線的眼淚,將他的臉上,留出了一道再明顯不過的痕跡。


    “皇帝,楚王既然來了,立叡兒為皇太子的遺詔,是不是給內閣之人,念一念?”


    楊智伸出手接過了宇文雲遞來的遺詔,清楚的看著上麵玉璽合上的大印,還有自己母後熟悉的字跡。


    “朕遺命!”


    “陛下!”


    朝臣和奴婢們全部匍匐於地,聽著天子的遺命:


    “立皇長子楊叡!”


    薑筠和宇文雲的心,揪成了一團,滿心期盼著這塵埃落定的一刻。


    “立皇長子楊叡為齊王!”


    “齊王?”


    朝臣和奴婢們震驚未消時,隻聽楊智驟然緊繃著,用全身的氣力,開始怒吼著說出了那句:


    “吾弟!當為堯舜!”


    楊智的鮮血,這一次沒有灑在別處,而是灑在了楊宸的盔甲上,他用自己最後的一絲氣力,撲在了楊宸的身上,隨後諾諾的說道:


    “再背朕出去看一眼長安吧”


    “好”


    楊宸把楊智背在了自己的後背上,背出了這處充滿了你爭我奪人心算計的廟寢殿,就如當初楊景讓楊智給自己背上憶歡閣那樣。隻是楊宸的腳步比起楊智吃力的顫顫巍巍,顯然堅定了許多。


    在楚王殿下背著命懸一線的天子走出甘露殿的那一刻,大寧皇宮之中的奴婢和侍衛們,也跪成了一片。


    內閣之人與薑筠和宇文雲,也緊隨其後走了出來。


    楊智在楊宸的背上,最後看了一眼屬於自己的皇都,帶著無限的惆悵與寂寥,他本是萬千大寧臣民眼裏將要締造盛世的仁君,卻因為最親近的人奉上的紅丸,落了惡疾,又在自己母後的授意之下,被所謂的龍體康健之藥,摧毀了最後一縷元氣。


    懸著的這口氣,隻為了等楊宸迴來,好在他等到了。


    隻是兩兄弟再不能像從前那樣,並肩站立,站在這座大寧皇後可以眺望皇城的廊橋上指著宮外的燈火,指點大寧的江山。


    “背得動麽?”


    楊宸的眼淚還是沒有止住,哽咽著說道:“背得動”


    “那,靠你了”


    楊智身前的最後一幅禦筆字是“吾弟愛我”這幅字,被高力遣影衛送出了宮,送到了那位住著聰明伶俐的王妃府上,也讓王妃得以用這幅禦筆,在薑家和李家的嚴防死守之下為楊宸打開長安的城門。


    事已至此,那便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刻。


    隨著楊智在楊宸背上用最後一聲龍吟喊出了:“父皇!你交給我的江山,智兒,守不住了!”


    大寧的天子的身軀在楊宸的後背上也隨即一沉,作為楊智的貼身宦官,高力很清楚楊智的這一次撒手,交出是整個大寧的江山,他也會像自己的幾位前輩一般,在新君登基之後不久,從炙手可熱人人敬畏的十萬內宦之首變成一個苦守著皇陵了卻殘生的宦官。


    他也再難見到皇城的威嚴,京師的繁華,他將隨著自己的主子一道,在長安北麵的群山之中,望著這座長安,人來人往,然後在逢年過節的時刻,委曲求全的迴到這座宮殿,看見新人的笑,聽見舊人的哭。


    “龍馭賓天!陛下駕崩了!”


    高力帶著哭嚎聲,喊完這一句後,宇文雲險些昏死,若非有薑筠攙扶,恐怕會當場摔倒在地,令大寧朝皇太後的儀容端華掃地。


    到底是個隻在後宮算計人心的女子,她到此刻也沒明白,楊宸是如何像插了翅膀一般從陽明城裏飛迴了長安,更沒有明白為何楊宸來的時機,如此恰如其分,哪怕再晚半個時辰,她與皇後和皇長子所要麵對的情形,都會截然不同。


    她曾經也是一位善良的女子,卻最終因為和先帝的同床異夢,和楊智的太子之位,硬生生逼成了一位為了穩固後位與太子之位而做了許多不幹不淨之事的後宮人。她曾無比厭棄獨孤伽的專橫獨斷,卻又最終走上了與自己最厭惡之人一模一樣的道路。


    這便是,這座皇城的魔力所在。


    曾經無話不說,母慈子孝的宇文雲和楊智,最終分道揚鑣,在楊智臨終之際,吊著的這口氣,竟然隻是為了防住自己的母後。


    天子的喪儀,早在三日前就已秘密開始準備,年少的楊叡在甘露殿的偏殿裏由薑儀牽著手,看著手忙腳亂的眾人換上白綾,在宮中侍奉多時的奴婢們,聽到了迴響在宮裏的喪鍾之音,也紛紛在奔忙之餘,哭成了一片。


    白發蒼蒼的年老宦官,也在短短的兩年後,走上甘露殿、椒房殿、太和殿、大行殿,奉天殿的殿宇之上,踩著磚瓦,用皇帝曾經穿過的龍袍,頗為悲戚的吟道:


    “上複位!”


    音色低沉而哀痛,一如兩年前先皇駕崩那般,楊景和楊智父子,和嚴苛暴虐的太祖高皇帝相較起來,算是給了這十萬內宦將近十年的好時光。


    宮裏的喪鍾敲響之後,皇城鍾樓裏十餘位內宦貼著耳朵仔細的聽著傳來的動靜,盡管他們大多已經猜到這喪鍾是為誰而鳴,卻也不敢放鬆。


    直到第一遍鍾音結束,才由侍奉三位帝王的那位最年長宦官吩咐道:“是九音,陛下駕崩了,快,敲鍾,天子九音,九遍!”


    同樣的話,他已經說了三次,而這一次,他沒有上一次那麽輕鬆,反倒是在屬下們忙著敲鍾的時刻,打開了鍾樓的窗戶,俯瞰著長安城,又抬頭望向長安陰沉的天色,擔憂地說道:“又要見血咯”


    哭的撕心裂肺的後妃們漸漸被從甘露殿一一遣退,內閣幾人在流下了眼淚後,也意識到了眼下最為關鍵的問題。


    在陪著楊宸一步步將漸漸冰冷的楊智背到大行宮後,他們跪在了楊宸的腳下:“臣等謹遵大行皇帝遺命!請楚王殿下,靈前繼位!”


    而得知楊宸已經入宮後連忙趕來此處最終還是晚了一步的薑楷轉頭看向了宇文雲一眼後突然站出來說道:


    “慢著!先皇何時說過傳位於楚王殿下!先皇屍骨未寒,爾等奸逆,莫非便要謀朝篡位不成!”


    事態,也終究是來到了這一步,王太嶽此時不能默不做聲,作為兩朝的內閣宰輔,他當即站起來嗬斥道:


    “薑楷!不得放肆!大行皇帝遺命,封皇長子楊叡為齊王,楚王楊宸繼皇帝位!國不可一日無君,如今先皇駕崩,我等臣子,自當謹遵遺命行事!”


    薑楷也知道此刻若是他退了一步,留給薑家的,隻能是萬劫不複,所以硬著眉頭說道:“王太嶽,先皇何時說過要傳位於楚王?”


    “先皇遺言,吾弟,當為堯舜!”


    薑楷這一路已經想到了這句遺命的破綻,所以立刻接過話問道:“先皇還有秦王,吳王,蜀王三個弟弟,你王太嶽怎知,這先皇說的,就是他楚王!好啊,我說楚王怎麽會撇下大軍緊趕慢趕迴了京師,原來是爾等奸逆,與楚王裏應外合,謀奪大位!先皇啊!看看你這幫亂臣賊子吧,他們如今欺負到皇後和皇長子這孤兒寡母的頭上了!”


    宇文傑也不能忍了,也當即駁斥道:“放肆!先皇遺命,豈容你在此胡言亂語,德國公,倘若你再是不敬!休怪我等不念情麵了!”


    “哈哈哈哈”薑楷獰笑了起來:“怎麽,鎮國公要殺了我?再接著欺負皇後和皇長子,為你的新主子做事了?”


    “你!”


    在薑楷想要作怒的一瞬間,一直在薑楷身後的方孺也站了出來,就在眾人以為他要駁斥薑楷時,他卻說道:


    “先皇的遺命,確是說給楚王的,可臣聽見的,不是‘吾弟,當為堯舜’而是‘吾弟,可為周公!’諸位也明白,周公之意,是在讓楚王扶持少主登基,安定天下!”


    “方孺,你也是先皇舊臣,怎麽矯詔?”


    “什麽叫做矯詔?”方孺鎮定自若的迴了徐知餘一句,又抬頭向薑筠問道:“皇後娘娘離陛下最近,諸位若是沒有聽清,大可以問問皇後娘娘,皇後娘娘,請您告訴臣等,先皇遺命,到底是讓楚王殿下做堯舜,還是周公?”


    薑筠此時已在崩潰邊緣,方孺的問題,她還是花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若是“堯舜”便是讓楚王登基,若是周公,便是讓自己的兒子登基。


    “哀家聽見了!”


    宇文雲搶先一步,搶過兒媳的話說道:“哀家在先帝榻前最近,先皇之意,是讓齊王楊叡登基,楚王楊宸為周公,扶持少主!”


    “太後娘娘聖明!臣聽見的,也是‘吾弟,當為周公’”


    原本和幾人站在一處的邢國公李定,此時也先聲奪人,表明了自己之意,場麵之情形,急轉直下。


    內閣的幾人裏,已經有方孺和李定,站在了皇後一頭,當眾開始否定楊智的遺命,而宇文雲也忙取出了那份楊智沒有點頭卻已草擬朱批掌印的遺詔。


    “這是先皇病重時,告訴哀家的,禦筆朱批,玉璽掌印,這,才是先皇真正的遺詔!”


    楊宸走進大行宮裏,把楊智交由內侍們換下病袍,換上了嶄新且再也不會脫下的龍袍後,聽見了殿外的吵鬧,當他走到殿門前,隻聽見一直不曾出聲的柳永在眾目之下打起了圓場:“我在後頭,或許也會聽錯,司禮監的高公公隔得近些,又是先皇的近侍,高公公,先皇遺命,究竟是什麽?”


    高力雖同情薑筠青春喪夫,皇長子楊叡幼年喪父,還丟了這大位承繼之權,他也很清楚,哪怕自己隻是一介奴婢,但此時的話,會決定許多人的命運與生死,甚至於他高力能否善終。但他從入宮的第一日就知道,人這輩子,隻能跟一個主子。


    “先皇讓奴婢請影衛往陽明城接楚王迴京,便是為了讓楚王承繼大位,奴婢聽見的,是‘吾弟,當為堯舜’!”


    “狗奴才!先皇屍骨未寒,你便賣主求榮,實在有負先皇聖恩和托孤之意!”


    宇文雲訓斥完,才見王太嶽和宇文傑與徐知餘開始向自己的身後行禮,而楊宸,也是此刻走到了自己的身後。


    “臣弟,見過母後,見過皇嫂”


    薑筠驚魂未定,此時的她,心如刀絞而無能為力,她不明白為何自己的夫君辛辛苦苦吊著這一口氣,竟然是為了徹底廢掉他們孩兒的承繼大位之權。


    “楚王,既入宮,為何披甲帶刀?”


    宇文雲早已注意到了楊宸今日是帶刀闖宮,所以此時也沒給楊宸任何的好臉色,當中發起了難。


    “迴母後,兒子迴京路上,遇賊人阻攔,所以不敢卸甲解刀”


    “這是宮裏,還有人想害你不成?”


    楊宸起身瞪著在一旁的薑楷,質問道:“德國公,為何處心積慮讓薑賢守橫嶺關,讓韓狄守九門,薑霆守皇城,薑韜守玄武門,阻攔本王迴京?”


    “臣不敢!這些皆是陛下之意,臣不敢不從!”


    “到底陛下旨意,還是你薑楷之意!”


    “楚王,可別冤枉了臣”


    楊宸臉上的淚痕顯眼,此時卻麵露譏笑:“本王會冤枉了你?堂堂一代國公,南征主帥,竟然被賊人生擒,還將我大寧兒郎誆入賊陣,害得我大寧將士全軍覆沒的厚顏無恥之人!本王會冤枉你!”


    “楚王殿下!如此汙蔑,恕臣不敬了!”


    “噌!”


    長雷劍從楊宸的腰間被當場拔出,直接抵在了薑楷的胸口,習慣了在朝廷裏使口舌之爭而多年見血的大寧重臣們見狀,也是連忙勸諫:“楚王殿下!慎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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