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長安城裏,多的是悲秋的寂寥,一個又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傳來,長安的統兵之權悉數落入了薑家與天子在東宮潛邸之際的舊人手中,可又偏偏傳來天子已經密詔楚王入京,楚王撇下了南征的數萬大軍,朝夕奔赴趕迴京師。


    人心惶惶是必然的,哪怕是在廟堂裏習慣了讓自己置身事外的人們也紛紛有了些預感,今日的大寧有內閣監國,宮裏也時常傳出陛下的惡疾有所康複,不日就會重新坐在那張楊家天子專屬的龍座上君臨天下。


    可薑家在長安城裏的諸多反常之舉,又像是在故意告訴世人,天子,命在不久。


    甘露殿裏,幾位沒有見到楊智的內閣輔臣終於見到了楊智,隻是可惜如今的楊智,臉色白裏泛青,透著一股死氣,額頭上冒出了一層冷汗,緊咬著牙關,仿佛在忍受著難以忍受的痛苦,周身不自覺的在發抖。


    為了避諱,他們隻能跪在那扇輕紗外,戰戰兢兢,為這突如其來的驚天之變而感到不安。自古皇權交接無不流血者,何況是如今的少年天子的驟然駕崩。


    楊智緊緊攥著薑筠的手,瞪大的瞳孔緊盯著被眼淚哭花的妝容,他的嘴巴不停的囁嚅著,想要說什麽,又像是被什麽東西緊緊堵住了自己的喉嚨一般。


    困臥病榻的天子從醒來見到自己身邊侍奉的奴婢隻剩下太後宮中之人就明白了自己腳下的這座甘露殿究竟發生了什麽,堂堂的司禮監掌印太監高力此時也隻是匍匐於地,離開甘露殿,對這位十萬內宦之首也成了一樁奢望。


    宇文雲冷漠地看著自己的兒子,此時的她,已經不知這場報應的罪魁禍首究竟是不是自己。


    “傳哀家口諭,太醫院院正高廉,醫術粗鄙,致使聖躬有傷,立刻剝皮實草,千刀萬剮!”


    “諾!”


    太後的女官領命而出,帶著幾個太監提溜著聽到消息後當場癱在原地猶如五雷轟頂的高廉,在被拖著行走了數步之後想起了什麽的他才連忙掙紮著喊道:“太後娘娘!太後娘娘!是您讓我給陛下開方診治的啊!是您啊!求太後娘娘再讓臣試試,再讓臣試試,臣必能使陛下轉危為安!”


    “給哀家拔了她的舌頭!”


    宇文雲勃然大怒,惡狠狠的說完後,轉頭從楊智禦榻旁的盒子裏,取出了那份由薑楷草擬的詔命,已經合上了司禮監玉璽掌印的聖詔。


    拿到楊智的身邊問道:“皇帝,立叡兒為皇太子吧。詔書已經擬好了,是不是宣內閣進來,告訴他們?”


    因為內閣之人哪怕是方孺這樣的東宮舊臣也隻願在楊智點頭稱是之後才肯擬招,所以讓內閣聽到大寧朝的天子在病危之時哪怕隻說一個“可”字也成了萬分緊要的關鍵。


    楊智仍舊死死攥著薑筠的手不肯鬆開,而是眨了眨眼睛,又將頭點了點,在幾日屢屢勸諫今日終於得到了應允後,宇文雲顯然有些振奮。雖然她有底氣在楊智沒有點頭立皇太子之後仍把自己孫兒扶上皇位,可楊智若是點頭了,終究還是會事半功倍一些。


    宇文雲自信有鎮國公府和德國公府兩家大寧朝炙手可熱的勳貴可以扶立起一位年幼的皇長子君臨天下,可她至今,也不曾和宇文傑商議過什麽,隻是在楊智病重之時,單獨詔宇文傑入宮問話,告訴宇文傑在天子不測之時,自己有意扶持皇長子。


    太後的鳳袍一揮,那扇隔絕在楊智與自己內閣輔臣之間的屏風隨即撤去,幾人跪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他們也明白,還是到了交代後事的那一刻。


    如今奄奄一息的天子,明明還這般年輕,明明才登基兩載,明明是先帝苦心栽培的仁君,卻也到了連話,都說不出的地步。


    “近,近些”


    楊智的話音極其微弱,弱到隻有薑筠一人可以聽見,再轉述於幾位閣臣的地步。她一麵擦著眼淚,一麵轉頭向跪在地上的幾位朝廷重臣說道:“請諸位大人近些”


    再近一些,楊智也能聽到自己的臣子在哪兒哭泣著說:“陛下啊,陛下啊!”


    “別哭了,陛下有話要與諸位交代”


    關鍵之際,還得是宇文雲鎮住了此事眾人皆拭淚不言的場麵,她唯恐楊智已經沒有氣力說話,所以趁著此時楊智尚且清醒,內閣重臣也皆在榻前,讓楊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告訴幾人,大寧朝下一位的天子是誰。


    “朕疾苦彌留,遂至不救,修短有命,夫複何言。”


    楊智費盡氣力的說完一句後,便又是一口鬱結心肺的濁血吐出,濺到了大寧朝皇後與皇太後的衣袍上。


    在一眾擔憂的驚唿“陛下!”之後,楊智被扶持著從榻上坐了起來,麵色蒼白的向自己的重臣說道:


    “朕欲效仿先皇,喪失資用,需儉合禮,妃嬪下無子者,悉放還家。”


    在寢殿的另一頭,隔著一扇殿門好與前朝外臣有所避諱的妃子們聽見了皇後帶著哭腔轉述的遺命,也哭成了一團,她們大多曾經懷著母族的希望來到此處,可楊智禦極天下兩載,膝下也隻有皇長子楊叡與皇貴妃柳氏所出的皇次子楊適。


    柳蘊在那一頭,最是不甘,她的孩兒如今尚在繈褓,自是不堪為君,那她在懷胎十月聽聞皇後惹得龍顏大怒之事禁足之際的諸多美好幻想,也就此徹底破滅。宇文雲扶持她,也不過是為了殺殺皇後的銳氣,在此要命的時節,當朝太後將她棄若敝屣,連此刻出現在楊智眼前的機會,也未留一個。


    “諸藩王,不得離封地,各巡守,刺史,參將,不得離任赴闕,朝中文武,三日釋服。”


    又是一口濁血吐出,宇文雲才開始心疼起自己的兒子來,連忙上前為楊智輕拍著後背,又提醒道:“皇帝,遺命之事,內閣自會處置,今日之後,誰為天子?”


    楊智的眼睛向右麵一撇,看著自己母後那雙眼睛,第一次生出了厭惡,盡管此刻在他後背上的輕柔,也曾是無盡帶著母愛的慈祥。


    “陛下!楚王殿下到了!”


    曹虎在殿外急匆匆的大喊道,宇文雲也愣在當場,定南道至京師,便是插了翅膀也得十日左右,楊宸再是本事通天,怎麽還能在此刻出現!


    她將遺詔打開,楊智卻當場昏死了過去。


    直到曹虎趕進來迴話時,才被她嗬斥道:


    “混賬東西!怎可驚擾了陛下!來人,給哀家拖出去,狠狠的打!”


    被內侍拖出殿外的曹虎向跪在一旁的高力使了使眼色,兩人心裏一合計,到時真希望楊宸能立刻出現在甘露殿中。


    長安的九座城門,早已是嚴陣以待,既然有消息傳出楊宸迴京,那新任的九城兵馬司指揮使韓狄當然會好好防備著。薑楷與李嚴早已和他議定,隻要楊宸出現,就用“藩王無詔不得返京”之命堵住楊宸,直到大勢已定。


    他焦躁不安的看著長安城外空曠的視野,心急如焚,宮裏已經傳來消息,或許那一刻,就是今日了,他隻要身今日沒讓楚王楊宸迴到長安,那從龍之臣的榮耀,就有他韓狄一份,一個曾經被晉王害得家破人亡的逃亡之人,從未幻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成為各方拉攏,左右天子立儲的人物。


    “將軍,城外哨騎傳來消息,十裏處,有百餘騎軍,還有楚王的王旗!”


    韓狄手中被他把玩得隻剩下半截的枯草又被擰成了兩截,他的臉上,寫滿了野心與欣喜:“楚王啊楚王啊,今日,可怨不得我了。”


    他不希望楊宸就是今日趕迴的長安,若是如此,他少不得與楚王結為死仇,楚王無緣大位是一樁好事,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還是有些忌憚那些站在楚王身後的朝廷重臣,有朝一日,會不會拿自己來撒氣。他韓狄如今顯得緊要,無非是薑家不敢吃相太難看,又看重了他是曾經的楊智舊部之身。他在這座長安無依無靠,一旦真有變故,薑家也說不準會將他拱手送給楚王開刀。


    可他又希望楊宸趕來,隻要能夠攔住楚王,他在薑家人的眼中,才有足夠的功勞。


    天意如此,他滿懷興致的出現在了安化城下,趕走了百姓,當然,他的身後,還是如今嚴陣以待的九城兵馬司士卒。


    “聖上口諭!京師戒嚴,若有擅闖京師者,立斬無赦!”


    那百餘騎軍終於出現,嶄新的楚字王旗愈發向自己靠近時,韓狄眼裏讓自己揚名天下的機會也漸漸靠近。


    當初周德在橫嶺關攔住了楚王楊泰,官拜太尉,名揚天下,如今若是攔住楚王,他韓狄也必定會成為讓身後這座皇都忌憚的存在,野心勃勃的喜悅,讓他沒有時間去想,在他的前麵,明明還有一個薑賢,為何沒有攔住楚王。


    百餘騎軍沒有停下的意思,直接向韓狄衝來,一直在那騎軍中尋覓楊宸身影的韓狄卻一無所獲,隻看到了一位舊人,仍舊是相似的身姿,仍舊是一副北奴人的長相,隻是如今的完顏術,少了一隻眼睛。


    “韓將軍,我等奉楚王之命迴京,有重要軍情需要今日就送到兵部去,還請速速讓開。”


    “是送到兵部,還是送到宮裏?”


    韓狄有些不懷好意的試探著,自己卻一步步走進楚藩侍衛的陣列當中小心的打量著每一個人的臉,害怕被養車呢給詐了過去。他已經和九處城門的守將三令五申,一旦發現楚王的蹤跡,必須將楚王擋在城門之外,再立刻通稟自己。


    如今楚王的侍衛出現了,楚王的人影,卻了然無蹤。


    搜尋整整一刻,在這支騎軍當中的確沒能找到楊宸,而完顏術也愈發的不耐煩,開始對他這位九城兵馬司指揮使越發出言不遜後,韓狄無奈之下隻能放他們入城。


    楚王侍衛入城,便立刻散開,開始在長安的各處坊市之間大唿:“楚王殿下奉陛下詔命入京!閑人散開!不得阻攔!”


    短短半個時辰,整座長安城,都知道楚王迴來了。


    韓狄沒有領兵打仗,關乎兵行詭道也的智慧自然無從知曉太多,在他後悔莫及開始追趕完顏術時,楊宸早已經從北麵的芳林門入京,甚至直接繞開了皇城,沿著掖庭與太倉之間的宮道,出現在了玄武門前。


    楚王一人一騎在前,去疾,還有天子派去陽明城帶楊宸迴京的四名影衛諜衛在後,五人麵玄武門,宛若千軍萬馬。


    “楚王殿下!您不是該在陽明城帶兵麽?怎麽突然迴來了?”


    薑韜知道此時的宮裏已經出了變故,是要命的時節,當初選擇讓他在玄武門,本是因為兄長料定前麵的三人足夠攔住楊宸,最不濟,他的叔父康恩侯在沙場征伐多時的老將軍也有自己的法子攔住。


    薑韜沒有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單獨擋在楚王的跟前,讓他在長安城裏飛雞逗狗可以,讓他為非作歹他也更是精通,可讓他攔住一個此時殺氣騰騰的楊宸,他隻能站在城樓上,兩腿不停的哆嗦,連問句話,也客客氣氣的。


    “本王奉陛下口諭迴京,現在,本王要入宮了,你不下來搜搜本王身?”


    “王,王爺,這幾日陛下染疾,在宮中靜養,若是無詔,恐怕末將不能讓你入宮”


    “薑韜,本王雖不知你為何做了這玄武門守將,也不知你薑家之人為何要攔我”


    楊宸帶著身後的四人再向前幾步,直接走到了玄武門的城樓下,抬起頭等著薑韜說道:


    “可今日,擋本王路者,死!”


    身後的地劫又如在橫嶺關一樣直接從馬背上跳起,在接近城樓時,把那顆已經帶著些臭氣的人頭扔給了薑韜。


    “啊!”


    眼看是自己堂兄薑韜的人頭,在大喝一聲倒地過後,又被不知何時上樓的兩個人把刀架在脖子上時,薑韜隻能立刻吩咐道:


    “快,快,快給楚王殿下開門,開門”


    眼看著薑韜兩腿間被嚇出的一攤水,地劫也嘲笑道:“你比他命好,雖然膽小如鼠,可終究是保住了命啊。”


    玄武門打開,楊宸帶著去疾不卸甲不解刀,甚至違背宮禁直接縱馬狂奔時,巡城的羽林衛見到了也未敢阻攔,反倒是一個個聽清了去疾跟隨在楊宸之後說的:“陛下詔楚王迴京,阻道者,殺無赦!”


    一個個站在宮道旁垂首問安:“見過楚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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