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在大昭寺的最後一夜,雲單貢布幾乎一夜無眠,除了掩蓋自己在白殿殺死了政敵的消息,就是用大將軍的身份逼迫那些因為家主在雲單家不曾離開的家族聽從自己的號令把兵馬調出城外。


    隨他出征,去離大昭寺一步之遙的喀倫山口設防,阻攔寧軍。


    離開前,他走到了月依的門外,聽到警惕的月依堵在了那扇門的背後,說不定手裏還拿著一把護身的短刀。本想看一眼再告別的他隻得打消了這個念頭,歎了口氣,頭也不迴的離開了雲單家金頂白殿的雲單宮,離開了這座自幼在其間長大的城池。


    在他離開以後,月依其實打開房門探望了一番,看到了他披甲的背影,卻忘記看一眼被刻在門旁那句經文:


    “祈禱你得到庇佑,此生安康”


    雲單貢布明明有種不祥的預感,可他還是想要在戰場上贏一次,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贏,但他知道若是楊宸提刀來到了家門口,他卻隻是躲在城裏,拿著手裏的藏刀害怕得發抖,那他永遠也別想得到一個女人的讚美。


    喀侖山口是離大昭寺不過二十餘裏的狹窄關隘,左麵的頂峰,正是月依平日遠眺時所見終年不化的白雪,盡管才是早秋,掠過雪野,唿嘯的風卻是帶著無盡的寒意。


    楊宸領軍昨夜趕到之時,才察覺這支隨著自己深入雪域七百餘裏的孤軍身上,許多士卒們身上還是出征之時的夏衣,而勒馬在諸軍陣前的他哪怕穿著的宮中匠人們一針一線縫製的錦衣做底,麵對空氣裏微涼的寒意縈繞,也有些瑟瑟發抖。


    月鵠跟在楊宸的身邊,此次出征,南詔能夠派遣的兵馬不多,可楊宸與月鵠兩人之間的親近,也不僅僅再是為了同一個目的而被迫的走近,月鵠知道了一個月依眼中的楚王殿下,楊宸也知道了一個月依口中,對她頗為疼愛的兄長。


    哪怕當初因為爭奪王位,月依對月鵠時而疏遠,時而譏諷,時而冷漠,月鵠對自己的這個妹妹,卻好像從未變過。


    “將軍,這前麵就是喀侖山口,越過此地,就能看到大昭寺了”


    當初跟隨月依出使大昭寺,又被雲單阿卓禮送離開通報月騰的詔人使臣指著那處狹窄的山口上孤零零的寺院說道。


    “這哪兒是什麽關口,不就是一座尋常寺廟麽?”


    詔人聽到去疾有疑,搓了搓凍僵的手笑道:“我當初也問過雲單家的人,他們說雲單家的先祖當初就是在這兒坐禪說經,得高僧法王扶持,做了大喇嘛後才到山下修了大昭寺築城,百年中,這裏從未有過兵荒馬亂之禍,雲單家的人都覺著是先祖有德,才讓後人得此庇佑,所以隻是擴建了寺廟,也不曾大修過什麽關口城池。”


    安彬曆來是不信這些明麵上說辭的,短短一夜,還不曾和大昭寺中的雲單貢布交手,就有百餘人被活活凍死在夜裏,連戰馬也禁不起這裏的寒意,他隻有一個念頭,今夜到大昭寺裏過夜。


    和安彬念頭相同的人還有許多,他們根本不害怕這裏是雲單家的祖宗之地,雲單家兵馬他們曾經交過手,都知道是個什麽貨色,所以在許多寧軍校尉都尉的眼中,應該害怕的人是雲單貢布,大軍精銳在外,又被人長驅直入殺到了自家王城腳下。


    寧人素來心高氣傲,除了麵對自己人和草原上的北奴蠻子,他們曆來不害怕在戰場上與人交戰,何況今日追隨的,是他們眼中百戰百勝的楚王殿下。


    “王爺,依我看,藏人本就喜歡以寺為城,傳說歸傳說,可王爺看看那山口有多窄,兩麵又是雪山,估摸著是怕修城池給大雪埋了。這麽多年不曾有過兵戈之禍,也無非是這兒太偏太遠,勝敗早在大昭寺外就定了,一來二去,修城池的事也就無人在意。等咱們今日騎馬走過一遭,雲單家的後人就是舍了家底,估摸著也會在此處修一個關城看門。”


    一身玄色的明光鎧襯得楊宸在馬背上的身姿更是英武非凡,烏發一絲不亂束在頭頂,昂然端坐的他隻是聽著眾人說話,眼睛卻沒有從那座山口移開一步,手被凍得青紫,卻也緊緊握著那杆帶著一片清寒的長槍。


    “我們都走到這裏了,雲單貢布再是蠢如豬狗也該有所察覺,為何不派兵來守住此地,把我們擋在山外?諸位不覺得,按山口靜得有些出奇了麽?”


    “或許是雲單貢布聽說王爺帶兵來了,嚇得在大昭寺裏不敢出來?”離楊宸七八步外的千戶薛文請命道:


    “王爺,我們已經在這兒停了小半個時辰了,不如讓末將帶人上山去探探虛實?若是山口沒有伏兵,算末將得個頭彩,若是有,末將也給他牙齒打碎咯讓他吞下去,給王爺破關!”


    “這山口狹窄,也確實不利大軍經過,帶一支死士騎軍衝一番探探虛實,也好”安彬為自己的承影營部將討來了一份做先鋒的差事。


    “不急,等咱們的哨騎先迴來再看看”


    那雙銳利如鷹的雙眼仍舊盯著靜悄悄的山口,凜然森寒,薛文看到楊宸那張英氣的臉龐上帶著肅殺之氣,也不好再說什麽,隻是聽自己一旁的賴尚嘟嘴抱怨道:“前幾日怕走得慢了,這兩日怕走得快了,王爺,再這麽等下去,人都得凍死在這兒”


    而後連忙扯著賴尚喝道:“你個死和尚,閉嘴,王爺自有他的安排。”


    就當寧軍在山下排開等著哨騎迴稟山間消息而被凍得瑟瑟發抖,一個個把手中的兵器斜靠在肩頭,從口中吹出熱氣搓手取暖的時候,那座寺廟裏卻慢悠悠地走出了許多兵馬。


    一個從昨夜起就潛伏在山口的遊哨也終於策馬趕迴通稟道:


    “啟稟王爺!山中有藏兵萬餘,主將是雲單貢布,他說要與王爺在此血戰一場,請王爺等他把兵馬調齊,兩軍對壘衝殺,若是王爺敗了,就,就帶兵迴去。”


    跪在馬下迴稟的遊哨臉上血跡未幹,沒有明說為何自己的同伴們沒有一道迴來迴稟。


    “他沒說若是他敗了如何?”


    “沒有”


    “那你再走一趟,告訴他,本王就在這兒等著他,若是他敗了,大昭寺,就隨本王自取。隻要他們肯降,本王可以保大昭寺全城百姓不死。否則,本王要一把火揚了他雲單家的祖宗之地,才會罷兵。”


    “諾!”


    寧軍開始看到自己對麵的山坡上有越來越的藏兵集結,居高臨下的盯著自己,所以也漸漸顧不得這山間的寒氣陰冷,把手中的兵器握緊,又仔細察看了一番自己身上的罩甲。還有人像往常的戰前一樣,向自己胯下的老夥計們叮囑道:


    “老夥計,一會兒蒙著眼睛向前衝哈,可不許再像上次那樣退了,害我丟臉,這一趟咱們跟著王爺走遠了一點,等迴了大寧,一定給老夥計你上幾頓上好的草料,把你掉的這些肉,補迴來。”


    去疾也漸漸忘了小桃的叮囑,他估摸著在此處打完仗再趕迴麗關,或許什麽都不剩了,所以在藏兵結陣將要結束時,躍躍欲試的向楊宸請命道:


    “王爺,這次能不能讓我帶兵撒撒歡啊?”


    “你要做什麽?”


    “等打完王爺就知道了”


    楊宸將信將疑的看向了一旁的月鵠:“你的兵馬就做後軍?我的寧騎人馬皆披甲,一會兒拉開陣勢衝殺,怕傷了你們。”


    月鵠原本還想抗拒一番,可看到楊宸小聲嘀咕道:“這些都是你的親兵,這次若是打沒了,你日後還怎麽帶兵?算本王求你,如何?”他也隻好作罷。


    “你就和月將軍一塊兒留在這兒,別跑太遠。”


    “王爺!這?這怎麽可以?”


    偷雞不成蝕把米的去疾惹來了一陣譏笑,可笑話他的人裏,又有幾人知道是昨夜楊宸看到去疾昨日一直藏著的手上因為生了凍瘡破了幾道口子的心疼。


    “安彬,你率承影營騎軍在右翼,本王帶驃騎營在左翼,等他們從山上衝下來,咱們看看誰先衝到寺裏,倘若是本王,你就老老實實的給本王擋著上套的雲單貢布。”


    “王爺,末將的承影營一對一比不過,可咱們人多啊,王爺一會兒就瞧好吧。”


    安彬帶著承影營的幾個千戶從陣前移到了寧軍右翼,示警的鼓聲和號角聲開始在寧軍陣中響起,山上的雲單貢布也點清了兵馬。朔風漸起,寒意刺骨,唿嘯的北風從山穀上直撲向下,發出了陣陣如野獸般的尖嘯之音。


    “殺!”


    “殺!”


    隨著雲單貢布拔出藏刀的一聲怒吼,剛剛才結好騎軍陣型的藏兵也跟著自家主將一樣怒吼著向山下的不速之客們殺去。


    藏人的精銳其實也頗為驍勇,他們和北麵草原上的北奴人一樣,也算是自幼在馬背上長大,精通騎射,但雪域之上的家族們,往往不會有太多的真正的兵馬,一來是雪域之上人丁本就稀少,還有不少人會出家為僧。


    兵荒馬亂之時,他們往往會把自家素日裏耕田放牧的奴隸充入軍中,虛張聲勢。這套法子在人人都是如此的雪域上沒有破綻,可遇到了正兒八經的大寧騎軍,留給他們的,隻能是一場屠殺。


    雲單阿卓帶走了雲單家幾乎全部的十萬的精銳,雲單貢布明明很清楚,卻還是選擇親自帶著所剩無幾的雲單家精銳作為先鋒衝殺,他希望自己的勇武可以激勵起這些或許昨日手中還是鋤頭奴隸們也和自己一樣為了守住大昭寺而拚命。


    這也是為何他會見楊宸沒有冒進山口,無從設伏之後主動出山的緣故,真正能有一戰之力的步卒們,被他留在了身後那處山口,離開寺門前,他也逼著守關的人一道立誓,便是自己不能勝,也絕不退迴關內,而他們,隻要還能喘息,就不能看著寧軍入關。


    對雲單貢布這番不要命的衝殺,楊宸和整支寧軍都看在眼裏,但連同戰馬在內,沒有害怕,他們可太喜歡像雲單貢布這樣,以為隻要足夠勇猛,就能戰無不勝的將軍了。


    還未衝到寧軍陣前,就有許多雲單家的騎軍因為衝下山的速度太快而墜落馬下,稍有慢的,也被後麵停不下的同袍衝撞而被活活踩死。到底是帶兵打仗的時間太短,雲單貢布竟然忘了山下的對手是楚王而不是他眼中那位和自己一樣年輕的將軍。


    為何寧軍會選擇這裏五百步,三百步,兩百步,一百步,五十步,都是講究。


    靜悄悄的寧軍陣中人人都能清楚的聽見自家那些百戶們口中聲嘶力竭的怒吼:


    “二百步!”


    “一百步!”


    “五十步!”


    “放!”


    讓雲單貢布與藏兵們始料不及的是,寧軍突然開始一起從兩旁衝殺,而出現在正中的,是他們抬頭時最後看到的一番恐怖場麵。


    “數不清的箭矢!”


    寧軍征戰,每次收斂屍身時,最先做的,都是將同袍身上那些箭矢取下,而幾乎兵不血刃長驅直入來到此處的寧軍們,箭袋裏大多都是滿滿當當。


    雲單家的家底們騎著的戰馬難得是和寧騎一樣的高頭大馬,但這一陣箭雨,就足夠讓他們連人帶馬在寧軍陣前堆出一層死屍來。


    領兵征戰,要勇,更要智;數萬大軍同生共死的默契,也是一次次戰陣衝殺裏用性命和血堆出來的。因為淞山那場大敗,所以如今楚王殿下帳下這支兵馬每夜紮寨,前中後三軍不會相隔太遠,且每夜皆是數以百計的遊騎巡哨於寨外。因為長安城外與北奴騎軍血戰,所以他們也不會有主將帶著自己的部將親涉敵後。主將離營,也會將自己帳下的一營將士性命托付於誰明言,免得非常之時,將令不行。


    去疾和月鵠看著這場屠殺,有些冷漠,他們敬佩雲單貢布出關一戰的勇氣,但不承認,這支藏兵有絲毫能贏的可能。


    “將軍你看,那陣後的步軍見騎軍傷亡慘重,居然丟下兵器開始往山上跑了”


    “藏軍精銳看來都被雲單阿卓帶去了麗關,這些不過是拿奴隸來湊數的,平日這些奴隸大多食不果腹,膽小如鼠,真刀真槍的屍山血海,看到了,怎麽會不害怕?”


    “將軍敢不敢借我一千兵馬?”


    “你要做什麽?”


    去疾笑而不答,月鵠的確借了一千自己的親兵交給去疾,在他眼中,借給去疾和借給楊宸,並沒有什麽差別。今日這場屠殺,楊宸的寧騎綽綽有餘,如此看來,他腰間的那柄刀,或許全然沒有用武之地了。


    他也自是不願讓自己這支兵馬在此番北征當中為立寸功,所以在去疾離開時,也隻是提醒道:


    “別跑太遠,我看破關而入,要不了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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