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清晨還沒有那麽燥熱的山風吹散了昏沉的霧氣,沿著亡山主峰由下而上占盡各處山路險要處的羌軍營寨一大早就嚴陣以待。


    無他,天色昏沉時,埋伏在寧軍大營的耳目們就紛紛神色驚慌地退迴了山間,將寧軍大營異動,今日恐要攻山的消息帶給了今時今日,躊躇滿誌想要一戰定乾坤,讓大寧徹底打消鎮服他東羌念頭的木波。


    羌人身邊那位國師好像對大寧的曆代史冊了若指掌,將中州之上曆代王朝一旦外戰不利就會消停幾十年再行圖謀的事如數家珍的說給了木家君臣,獨獨漏了最後的結局。往往消停了幾十年後,中州王朝的報複隻會來得更加迅猛,輕則國破家亡,重則,從此世間不會再記得有羌人這個民族。


    畢竟是第一戰,木波不敢有所鬆懈,為顯得自己英勇和鎮定自若,他親自帶著跟隨出征的將軍們來到了山下的營寨,整整一萬不羌軍兵馬,擠在了山腳軍寨的城牆裏麵。在這處曾經木家先王戰死的沙場舊地,聽著自家薩杜(將軍)訓令:


    “寧人有言,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大王待你們不薄,給了你們奴婢,屋子,還有女人!你們的阿爸阿媽,兄弟姐妹,還有你們的孩子,都可以分享你們的榮耀!寧人的皇帝不願意,他砸了你們的屋子,要搶了你們的珠寶和奴隸,要讓我們羌人,跪在他寧人的腳下當牛作馬!你們今日若是怯戰!父母會被寧人的士卒欺負,妻女會被寧人糟蹋!孩子們,會被送進他們皇帝的宮殿,拿去屬於男人的榮耀,一輩子為人奴隸!所以,跟著大王,和寧人拚了!用我們羌人的血肉,告訴他楊宸還有寧人的皇帝,我們,就是這片土地原本的主人!”


    “拚了!拚了!拚了!”


    羌人的將軍生得並不高大,和大多數長在深山裏的男人們一樣,身形清瘦,卻顯得很健壯,讓人意外的是,他的嗓門卻大得讓人有些吃驚。又或許他的聲音並不大,隻是因為此時羌人的營寨裏,因為害怕,安靜得有些出奇,才有此緣故。


    但很快,他好不容易等到的唿應就被一陣騷動所取代,他們的營寨之外,好像不遠處,就是寧人的大軍,殺聲震天。


    木波和一眾羌人的武將們站在軍寨之外,看著山下原野上的場麵,一時間也有些無措,這支寧軍,好像不是他們在東羌城外伏擊,兵敗如山倒,軍形散亂,因為潰逃自相踐踏而死者不可計數的寧軍。


    眼前這支寧軍的將軍們,好像也不是不久前敗在他們手下那支寧軍的將軍,要麽是不懂事的愣頭青,要麽是垂垂老矣,好像貪戀富貴畏懼死亡,一見情形不對就扔下兵馬自己撤退的將軍。眼前的這支寧軍,將軍馬馳騁在隊伍的最前方,炫起滾滾塵土,淩厲如霹靂,掃掠似颶風。


    軍容肅整,軍形嚴密,就連那麵寧字王旗也因為有楚字王旗在旁,而顯得更是威風。


    “寧軍動向如何?”


    木波的突然開口,讓他自己也沒有想到,竟然會顯得有些尖細,讓自己的將軍們紛紛投來疑目。不過好在他是羌人的王,自有自己的那套威嚴,稍稍在口中潤潤喉嚨,也可以拿出本該有的那種氣定神閑,聲色洪亮。


    “探馬迴報,說是寧軍分作了三撥,一撥留守在了大營,一撥守在了東麵和西麵兩側,還有一撥,就在我們寨前,從寧人的軍旗和將旗看,今日要率先攻寨的,是寧人的關內侯楊譽所帶的定南兵馬,還有楚王楊宸。”


    聽見“楊宸”這個兩三年前讓他們硬生生把輕蔑一般的“小楚王”改口稱為“楚王”的名字,木波和眾人都有些詫異。


    “什麽?他楊宸今日要親自攻山?”


    “一時半會分不清楚”


    木波本以為楊宸隻是想試探試探自己的虛實,所以沒有當做一迴事,聽了國師之言親自下山來督戰,可現在知道自己和楊宸竟然離得這麽近,也有些害怕。


    “楊譽的定南兵馬上一次已經被我們打敗了,算不得什麽精兵強將,楊宸的兵馬當年在定南道也算是百戰百勝,但是被他放在了後麵。倘若他真是要和我們死戰,是斷然不會把自己的精銳放在後麵的,今日誰願第一個領兵出戰,我親自給他擂鼓,助威!”


    木波滿懷期待的掃視了一圈之前嚷嚷著要生擒楊宸的將軍們,老將軍們開始故作穩重鎮定,年少的將軍們也轉頭看向一旁。


    “我去!”


    看著像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少年郎穿著一層薄薄的戰甲,把兩手的彎刀從腰間取過,向木波行了禮後說道:


    “我想帶兵,為大王,殺一場”


    “你要多少?”木波對這個名叫“木業”的同族晚輩並不陌生,木業的父親當年因為跟隨他的父王一統東羌九部,被賜了“木”姓,戰死之後,木業在羌王府裏被養大後,又成了他木波的親軍,上一次那場大戰,就是跟在木波身邊的他,因為躍躍欲試被木波允許帶了五百兵馬殺入戰陣之中,得到了讓木波最為意外的驚喜,破格成為今日在此議事的所有將軍裏,最為年輕之人。


    “三千人,我想直衝楚王,若是寧人還像上一次那麽潰散,大王可以帶兵衝出大寨一舉大敗他們,若是這支寧軍死戰不退,那大王也不必派兵救我。”


    木波故意笑了笑,顯得自己沒有那麽擔心,眾將也知道木波對木業期望甚高,所以哪怕明知這幾乎是可以猜到的結局,也仍舊不為所動,沒有開口勸阻。


    “我給你五千人,我們居高臨下,又是據守城寨,國師說讓我們死守就好,但寧人輕狂,不能讓他們小看了我們羌人兒郎的英雄氣概,不必直衝楚王,你隻要可以帶兵把楊譽的兵馬打散就行。他們山下還有人,隻要看到情形不對,就立刻撤迴了,知道了麽?”


    “知道了,謝謝大王!”


    木波伸出手摸了摸木業的腦袋,隨後發令道:“給木業本王的五千精銳,隨他出寨!”


    木業走下了城樓,開始領著人馬出寨,而木波也親自走到了引人注目的那一頭,站到羌人畫著戰神圖騰以求庇佑的大鼓前,對城樓下的木業,滿心期待。


    而他們的對麵,寧軍剛剛才整軍完畢,正要衝殺時,就見羌人先出了寨,看情形是打算與自己野戰,帶著驃騎營親自跟隨楊譽來此督戰的楊宸於是下令暫緩攻寨,等著羌人兵馬出寨。


    “這木波是哪兒來的膽子,不乖乖洗幹淨脖子等本王攻上山取他的人頭,還想出寨和本王步戰不成?”


    “也許是上一次大勝,讓木波覺著我們也不過如此吧”


    去疾騎馬和楊譽一左一右的守在楊宸身邊,剛剛接完話就看到楊譽鐵青的臉色,還有些不好意思的側過臉去。


    “王爺,這一看就是個沒怎麽打過仗的愣頭青”


    楊譽不屑的說道:“請王爺下令,讓末將現在就帶人衝過去,趁著他們立足未穩,殺他一個措手不及,說不定還能趁此機會,一鼓作氣拿下他們的大寨。”


    “不急”


    楊宸用手遮在自己的眼睛上,好讓漸漸升起的朝陽光亮不至於太過刺眼讓自己看不清對麵的情形。


    “這寨子像是用磚堆出來的,倒也不算大,這麽一會兒就走了這麽多人出來,裏麵少說也還有幾千兵馬,木波是個心狠手辣的人,本王領教這個王八蛋的手段,一旦情形不對,他們把自己的兵馬關在城門外,用他們的屍體堵死咱們進去的路。先看看他們是什麽動靜”


    說完話,楊宸抬頭看了看清澈如洗的天際,隻盼著這該死的光亮一會兒不是正對著自己的大軍。


    木業終於點清了五千兵馬,騎在羌人並不高大的馬背上,手拿兩柄彎刀,領軍漸漸從軍寨前走向寧軍。


    他想要向所有人證明,上一場大戰之中,他生擒寧軍主帥的功勞不是撿來的,他本就是大英雄的兒子,他和他的父親一樣英勇善戰。


    生擒楚王的念頭,如同一把大火,把他年輕而歡躍的心跳,燒得有些難受。


    “關內侯楊譽!”


    “末將在!”


    等木業已經率軍走到離寧軍隻差四五百步的地方時,楊宸已經大概看清這支羌人兵馬最多六千人的底細,立刻下令道:


    “本王命你,率軍衝殺,一個不留!”


    “諾!”


    楊譽向摩拳擦掌許久的部將們使了一番眼色,身後插著寧字旗的高台上代表著衝殺的號角聲和鼓聲也幾乎同一時間響徹起來。


    久經沙場的將軍們已經看明白了對麵就是一群不知死活的愣頭青,人少還敢出寨野戰,在他們眼裏,木波的精銳不像是已經分生死決高下的死敵,倒像是一個個行走的戰功,還有不久前那筆血債的仇人。


    原本還黑壓壓一片布滿在曠野的寧軍如潮水一般迅速向羌軍圍殺過去,聲嘶力竭的呐喊聲,讓整個亡山都響徹著恐怖的一個字:“殺”


    木業並不害怕這一切,不久前,他還是 第一次上戰場,那時的曠野上,是幾萬人馬的衝殺,遠比今日來得更為令人驚懼,但他卻得到了頭功。他隻是將手中的彎刀握緊,依樣扯著嗓子喊道:


    “楚王就在他們的後麵,跟著我,做東羌的英雄!”


    少年人的無畏也許真的感染了這群不知為何今日從結寨死守變成出關營寨的羌軍精銳們,他們沒有害怕眼前這支定南軍,畢竟數月前,就是眼前這群人,在他們的手下一敗塗地。


    但他們好像並不知道,哪怕是同樣的一群人,也許交給一個愚鈍如豬的人,便如豬狗般怯懦,但落到一個比狼還狠戾的猛將手下,那就是草原上可以撕咬一切的狼群。


    兩軍相撞的一瞬間,就是兩批全然無畏的惡魔短兵相接,定南軍的心裏也許真的有一口憋了很久氣,讓他們已經不願再老遠就用弓弩掃射一切,而是想要和羌人真刀真槍的血戰一場。


    木波在城樓上看著一切,尤其是看到木業一馬當先,領軍直接重入了寧軍的合圍中時,心裏竟然真的沒有擔心。


    “大王,這木業是奔著楚王去的!”


    “年輕人嘛,初生牛犢不怕虎,讓他去!”


    這句話,收走了木業的命,他木波怎麽會忘了當初逼迫自己稱臣,還幾乎與自己不謀而合一道害死了他父王在這亡山被月鵠斬殺的人是個怎樣的人呢。他又如何不曾見過當年跟隨楊宸來到東羌城時身邊那些從戰馬到鎧甲再到武器幾乎都比他木家的將軍還要闊氣的親軍呢。


    當初不過幾百人,而如今,楊宸的身邊有整整三千這樣的人馬。


    箭矢淩空亂飛,羌人開始一批批的倒在已經殺紅了眼的寧軍劍下,寧軍的將士滿臉血汙,眼神裏透著決一死戰的豪壯之氣,顧不得腳下屍體是怎樣的頭破額裂,肢殘體破,不停地揮舞著手中已經被血浸透多次的冰熱,廝殺聲和金戈交鳴之聲迴響在亂軍當中。


    已經可以看到大勝的近在眼前的楊譽在親隨的提醒下迴頭一望時,立刻驚出了一身的冷汗,連忙扯著韁繩調轉方向。


    殺紅了眼的寧軍,在左右兩側圍殺之時,竟然在中間被羌人殺出了一個口子,數百騎軍直奔著陣後的楊宸而去。


    眼看羌軍就要衝破圍殺向自己本來,可楊宸與他的驃騎親軍們卻好像視若不見一般。親近的侍衛們沒有注意對麵那位年輕的羌人將軍是怎樣的一番英勇,但微微側目時,能看清自家王爺的神態是如何的剛毅自然,沉穩平靜。


    這不禁讓他們記得說書人口中那種:古來名將們因為身經百戰而臨危不懼大將風度。


    終於,木業把木波交給他的五千精銳裏的大部,留在了身後的混戰裏,帶著七八百騎軍,衝出了重圍,向楊宸殺來。


    他隻是在王府的傳說裏聽過楊宸的名字,而且還是那些王府的奴婢們傳言,當年正是因為楊宸親自在王府開口要羌人的郡主侍寢,木波才無奈之下將他愛慕的郡主殿下留在府裏,最後聲名被汙,被迫許給了一位將軍,又草草了結了性命。


    或許木波知道了木業為何提起楊宸就恨得渾身戰栗,又或許他隻把木業當成了一個可以隨時棄掉的棋子。


    無論是何種緣故,他隻能把木業不遵號令,也當成早有準備,他默默的放下手中為將士們諸位的鼓槌,看著寨子外寧軍是如何把他的五千兵馬屠殺殆盡,心如刀割而不動聲色。


    “去疾!”


    “末將在!”


    “拿槍來,本王要親自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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