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高力提起這個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名字,楊宸的思緒不可避免的迴到了當年在迪慶寺和麗關之間苦戰時候。雲單阿卓,雲單家的繼承者,當年他也是費了好一番心思威逼利誘才讓其叛出多吉帳下,助自己滅了多吉,並乘勝追擊直入昌都的人。


    真論起那一戰的首功,雲單阿卓對楊宸的助力並不比安彬小到哪兒去。和旁人不同,楊宸是真正和雲單阿卓打過交道的人,他很清楚,這位今日成了雲單家主人的男子,其才智雄心,並不比當年幾乎是萬人敵的多吉小到哪兒去。


    “王爺小心”


    在進入武安殿後,楊宸在高力的引路之下緩緩向主殿走去,高力不無貼心的提醒著極少踏足武安殿的楚王殿下小心此地比起其他宮門略高的門檻,據傳這是當年太祖皇帝有意如此,打算借此警示後世子孫,兵者,家國興亡之大事。


    廣武帝這些年輕有為,能文能武的孫兒們曾經絞盡腦汁也沒能想明白,為何把武安殿的門檻設得高一些就是在警示後世子孫要不忘兵家之事,畢竟楊家子孫,縱然是女兒身也得粗通騎射,若非身弱體病,人人都得按著他的遺訓去皇子校武場裏滾上幾圈。


    直到楊景登基,崇尚文治,有人以此為諫,貴為九五之尊的他也隻是笑而不語,群臣不解時,也是王太嶽在奉天殿裏主動點破了其中奧秘。


    “太祖非以武安殿門檻之高警示子孫,意在借此事流傳萬古,昭昭其心”


    可惜楊宸踏足此地的時,想到的,並不是這個流傳多年的故事,而是自己在南疆的雪域裏,爬冰臥雪,意氣風發領著三萬兒郎出拉雅山的轟轟烈烈。


    富麗堂皇的長樂宮和風雪交加的沙場比起來,楊宸還是更喜歡沙場,充斥著權謀算計、人心較量的長安城和他肆意行事的兩州窮山惡水比起來,他還是更喜歡定南衛的山山水水。迴京小半年,楊宸已經發覺,自己並不喜歡這座曾經夢寐以求想要迴來的巍巍皇都。


    楊宸與高力走到武安的正殿時,正殿當中正是死一般的寂靜,內閣沒有在平日裏議事的文淵閣和勤政殿裏,而是被請來了此處,楊智之心,已是隱約可以猜到兩分。


    “主子,王爺到了”


    “進來吧”


    殿內楊智的一聲輕喚後,兩名內宦在殿內將殿門打開,和殿外的寒意不同,武安殿中,乃是一片溫暖熙和之意。


    廣武當年禦筆所題的“江山永固”和“寸步不失”牌匾被懸在高處,那柄隨廣武帝自北寧起兵攻入長安一統天下的“飛揚劍”被束在了武安殿的密閣之中。


    廣武帝曾經和群臣說過:“朕之子孫若有失天下之日,可用此劍殺敵,亦用此劍自盡,皆不負為朕之子孫”


    也許是親眼見到當年大奉太宗皇帝的子孫是何等屈辱地跪在馬下向自己獻出長安乞降,又或是將司馬皇族屠戮殆盡害怕有朝一日舊事重現發生在自己的兒孫身上,廣武帝才會大建武安殿,又多設些機關奧秘,多說一句警示子孫的話。


    王太嶽曾言先帝有江湖豪氣,所言不假,大寧朝的太祖皇帝從踏入長安城的那一刻就相信有朝一日楊家的子孫也會丟掉他辛辛苦苦打來的天下,他從不相信什麽仙丹神術,甚至在病重時,都堅信隻要自己還能上馬遛上幾圈,也可像年輕時那般無藥自愈。他隻希望那一日,來得晚一點,在長安城破之時,楊家的子孫不會像司馬家的子孫一樣孤苦無援,顏麵掃地。


    廣武帝從不害怕有人忤逆自己,更不會害怕背叛,他從始至終害怕的,隻是自己老了,上不得馬,拉不開弓,殺不得敵,所以彰顯著年輕時氣吞萬裏如虎的飛揚劍,被他束之高閣,送給自己,也送給兒孫。


    走進正殿的楊宸一眼便看出了殿內諸人皆是心事重重,楊智端坐在禦座上,一言未發,但放在身後的天子罩甲,太過顯眼。王太嶽和宇文傑一前一後坐著,在對麵的位置上,給自己留了一個與元圭相鄰的座位。


    他毫不避諱地走上前向楊智行完禮後便心安理得的坐在了有意留出的那張椅子上,因為景清覆亡太快而讓元圭也不得不在楊宸這裏裝起了笑麵虎,笑嘻嘻地把楊宸的茶盞推了稍許。


    “還在等公公們找來藏司雲單家的圖誌,殿下莫急,先喝口茶去去寒,再潤潤嗓子,一會兒少不得王爺您來給下臣們說說這雲單家呢”


    “元閣老客氣了”


    楊宸投桃報李,給元圭一個“閣老”的高帽子,他將茶盞放在手裏,從餘溫上推出了內閣之人,到此處已是一刻有餘,淺飲兩口楊智命內宦們奉來的參茶。楊宸連忙看著對麵的幾人向元圭請教道:


    “敢問元閣老,這王閣老和鎮國公臉色都不太好,是為何事?”


    元圭輕聲嘀咕道:“哈哈哈,今兒過年,誰願意留著一張苦臉示人,王爺一會兒就知道了”


    元圭揣著明白裝糊塗,在楊宸未至時,他已經從幾人看到由司禮監抄錄楊寧密折之中有關雲單阿卓軍機的折子時各自的反應和神情看出了幾人的心事。


    王太嶽,貴為首輔,覺著如今首要之事,仍是襲承先帝諸法,與民休息,不征民夫,不興徭役,不起兵戈,削除雜稅,澄清吏治,多舉教化。也許執意趁著如今尚在朝為官將推行新法為先,以展多年抱負,讓大寧朝日後除了太祖皇帝的赫赫武功外,還會永遠記住太宗皇帝與他王太嶽這對君臣典範推行的新法略顯自私。可王太嶽足以問心無愧。


    而宇文傑作為勳貴之首,當朝國舅,自然是希望大寧能夠舉兵征討,誅殺不臣,一者,彰顯國威,以懾不臣,二者,勳貴們的兒郎子弟留在長安城裏整日飛逗狗,不如送去邊關曆練曆練,一個強弩之末的雲單家而已,何須大寧傾力一擊。


    其餘內閣諸人,兵部的薑楷對此頗為上心,作為楊智親信的方孺卻認同王太嶽之心。徐知餘因為剛剛入京,他元圭不熟絡,不知其心。代替了李春芳在內閣裏作為總是以和事佬身份出現的柳永則更是風大隨風,雨大隨雨。


    而他元圭是何等心思,與天下大事無關,僅從楊智選在武安殿裏議事,他就能猜出兩分,王太嶽是帝師,方孺是楊智在東宮就親近的人,忤逆聖心無妨,可他元圭沒有忤逆聖心的本錢,他能蟄伏多年最終進入內閣,自然是因為楊智需要他的資曆進而拉攏,可他得學會聽話。


    “既然來了,先看看老九的折子吧”


    楊智吩咐高力將楊寧的密折呈遞到了楊宸的跟前,楊宸謝恩領到手中觀閱之後,並未注意到眾人此時神情微妙的變化,內閣諸人,所看到的,皆是楊寧密折裏被內宦們重新抄錄寫在折子上的,而楊宸看到的,乃是楊寧密折的原本。


    就在楊宸觀閱密折時,六七個內宦在同伴們好一番忙活後才尋到的藏司山水地形圖誌送到了禦案上,又被楊智交給了眾人,其中圖誌,最早已是五百餘年前大魏入蜀時所記。


    “先帝已經給雲單家體麵了,都給了郡王爵位,可他們不知足,如今殺進了昌都,斬了多吉還把人頭送來長安,求朕封賞。這到底是在求朕,還是在逼著朕答應認下他這個紅教僧王?明日就是旦日大朝,朕要見各番邦使臣,也有黃白二教之遣寧使,這事該是如何說法,諸位議議,議得好,咱們就早些各迴各家過年,議不好,諸位就留在宮裏,隨朕一起過年吧”


    楊智的第一句話已經給今日的議事定了調子,而最後一句,更是像長安坊市裏那些過年時要債的潑皮無賴,他知道自己的臣子們是這天下一頂一的聰明人,不難猜到自己為何選在武安殿議事,但他還是要故意這麽說,提醒那些打算忤逆自己的人,所言慎重。


    “陛下,當年楚王殿下破昌都時,雲單家還不過是多家的一個逆臣,因為歸順大寧才有了今日的殊榮,先帝留著多家,意在兩家相爭,藏司之內,三教四家廝殺不停,皆需依附大寧才能立足。可他雲單阿卓倒好,剛剛接過家業,一不按著規矩遣使報喪求封,二不上表稱臣,卻是夥同黃教僧眾南北合兵殺了多朗嘉措,自己已經在昌都稱王稱霸了才把人頭送來求封。臣以為,大寧既為君國,便該為臣邦做主,當遣定南道,劍南道兵馬兩路征討,給雲單阿卓趕出昌都,另立多家舊部”


    宇文傑的這番話,說得明明白白,沒有過多的去說雲單阿卓的不是,多朗嘉措的生死與大寧無關,大寧要的,是藏司之內人人依附的局麵,有人敢打破此舉,在藏司稱雄,來日威脅大寧的涼雍蜀中之地,那就隻剩唯一的要義:“誰冒頭稱雄,便打誰”


    換在往日,宇文傑並不會選擇在王太嶽之前開口,但如今誰人心事誰人明了,無須藏著掖著,他也不必遮掩。


    “鎮國公此言謬矣”方孺拍案而起:“雲單家若是不敬君父,何必遣使入京求封,如今北奴王庭在北至遼東,西至涼雍的萬裏草場之上虎視眈眈,誰敢明言來年開春之後王庭不會再次借賊寇之名興兵劫掠。朝廷府庫錢糧不充,若是在千裏雪域裏白白讓兒郎丟了性命,錢糧軍械損如山海,一旦北奴南下,如何能擋?”


    方孺端正了身子向楊智行禮道:“臣以為,不該是朝廷興兵征討,既然當年雪域也是三足鼎立,如今不過是雲單阿卓取多家而代之,並無不可,陛下若是覺著雲單阿卓之舉有所失敬,可在其使入京後斥責一番,再讓秦王殿下從涼州入藏,為陛下欽使,往大昭寺問罪”


    聽到此言,看完了楊寧密折的楊宸微微麵露冷笑,隨手又將密折還了迴去,楊寧的密折裏,竟然還提了秦王府坐擁涼雍二州,虎踞河西,良馬數萬,精兵十萬,西域諸國無不威服於秦王之下。


    最令楊宸心寒的就是那一句“臣弟鬥膽密諫,乃聞西域之國,竟有以秦王為中州之主者”


    這一句,讓楊宸徹底認識到,在楊家人裏,從來沒有什麽憨態可掬的九皇子,更沒有文不成武不就的蜀王殿下。


    朝廷準備涼雍謀逆時的最壞打算,除了勤練兵馬,除了營建東都,重設長安諸多重鎮,可不得好好重用蜀王,準備著有朝一日秦王自涼雍入關後,成為秦王腹背之側的劍南道給秦王殿下來上一擊。


    宇文傑要讓雲單阿卓和整個雪域成為大寧的臣邦,也未嚐沒有此意,畢竟他們都害怕楊威的虎騎,若是能夠借大寧的名頭往河西插上一腳,將馬兒重新放牧到祖宗所在的西海之地,豈不是美事一樁。


    此時的楊宸在心裏有些為楊威而悲哀,在楊泰被廢後,就藩四戰之地,頂住河西寧人頹喪之意,征服涼雍,建哈密衛窺視西域的秦王殿下,會不會想到在大新年的此刻,長安城裏還有人還害怕他的十萬精兵朝向自己,所以不惜想到有朝一日借著外人之手,除之而後快。


    內閣幾人的吵鬧楊宸再也沒有能夠聽進耳中,每個人說的,都頗有道理,但正是今日這番吵鬧,讓他真正看清了:“王太嶽之心,從無一個私字”也讓他對方孺愈發鄙夷了一番。


    或許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楊宸的確不理解,為何方孺對這些掌兵的藩王竟有這般疑心和提防之意。但他更不明白,堂堂大寧,為何會想到勾連外人來找自家人的麻煩,甚至不惜將大寧的田土拱手予人。


    “楚王”


    楊智也聽得厭煩了,他讓楊宸來的用意,到了此刻,也該派上用場了,楊宸當年曾經領兵取下昌都,乃是不世之功。所以讓楊宸開口,有些話他說出來,才更能說服人心。


    但一位不速之客,在楊宸即將開口,勸諫楊智不必對雲單家大動幹戈,先拖上一些時日,以待三教相爭再乘虛而入時,悄然而至。


    楊宸知道自己的這番話會讓楊智失望,但他仔細聽了王太嶽的每一條理由,如今的大寧,的確有比處置雲單家,更重要太多的事。


    “陛下,兵部左侍郎令狐大人說有緊急定南和劍南道緊急軍情,請麵聖上”


    “定又是雲單家幹的好事,既然今日還沒議定,就等他來了再一道議議”


    “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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