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宸和趙祁相對而坐著,過了許久都未曾說話,沒有一個可以讓自己足兵足食的朝廷在身後,縱他懸大將軍印,都督四道兵馬也無濟於事。


    “本王明日一早就先迴長安”楊宸的拳頭在桌案上被攥緊了一些,趙祁自己趕來本就是為了阻止楊宸迴京,此時聽聞楊宸的話,也急了起來:


    “陛下的聖詔未到,王爺拿什麽迴京?何況此時邊患未定,王爺迴去,不是讓文武百官取笑,逞口舌之快麽?”


    “本王顧不得那麽多了!”楊宸怒不可遏:“這群混賬在京城都鬧成什麽樣了,本王不在奉天殿裏把這些事說清楚,何以安定人心?時至今日,宮裏,王府,還有鎮國公府都被本王牽連進去,舉兵在此,本是打算等你歸來了與你商議一番,一不做二不休,做一票大的,可隆冬將至,我麾下部眾,竟然沒有冬衣,這仗怎麽打?”


    楊宸的話,說得趙祁無言以對,如今的他,也不知還能向楊宸獻出什麽計策,隻怨藏在草原深處的那個對手,太過詭詐。


    “你既來了,先給本王看著崇北關的兵馬,鄧耀那小子裝成本王被捉了過去,待時而動,找個機會給他救出來,若無完全把握,大軍還是留守關中好些”


    此番巡邊已經攪得楊宸心神俱疲,麵露愁容的他在趙祁的眼中第一次顯得這麽不堪一擊。


    “本王迴京,薑楷怎麽著也得給本王兩分情麵,你安心等著就是,此去長安,我輕裝簡從,兩日必至,若不在京中逗留,五六日足矣”


    自知已經勸不住楊宸的趙祁隻好俯身允諾,他剛剛來此,楊宸便將兵馬扔到了他的手中,等到第二日的拂曉,打開關門,僅率去疾和十餘名王府侍衛匆匆向長安趕去。


    而奉楊智詔命前來召迴楊宸的內宦,才不過離京二百餘裏就碰上了南歸的楊宸,一時間有些錯愕不及,還未來得及宣命,就被楊宸當作了尋常宦官扔在了身後。


    此時的長安城中的流言蜚語因為錦衣衛的緝捕捉拿和首輔之子與公主成婚而聲息漸止,不用上朝的楊智也不必入經筵的楊智安安心心地在梨園當中等候著,陳橋影衛迴稟的:“王已過陳橋” 密報,也被他隨意擱置在了甘露殿裏的禦案一角。


    梨園在後宮禦花園的一角,緊挨著教坊司和樂府,經楊智登基之後的一番修整,如今也自成一派。


    廊下沒有了夏秋之時的蟲鳴,隻剩下冬日的寂寥,不時還有微涼的風拂過連廊,吹到“漢家樂”高台之上的楊智臉上。


    龍袍的衣袖被楊智親自卷了起來,白皙而修長的手指落在東宮時他就愛不釋手的“鳴泉”琴上,琴弦被稍稍挑動,宛若清泉激蕩山穀幽石一般清脆的琴聲也就在楊智禦筆親提的“漢家樂”台之上淺淺迴蕩著。


    沒有人敢打攪這位撫琴的天子,為了撫琴,他可以將先帝口中“無功於國,罪於社稷”的樂府高台按照自己的喜歡的模樣,造得比廣武年間更大,雖比不得前奉天寶皇帝在位時那般連貫六宮,卻也自有一派格調。


    奉楊智之命衣著各異的舞女琴師坐在楊智禦座之下的左右,大多是屏息凝神,唯恐記錯了拍子,誤了曲聲,讓龍顏大怒,也為自己惹來一番災禍。


    西域的胡琴羌笛,北奴的笳,渤海的大鼓,高麗的琴,甚至還有遠洋之外,東琉的樂器,楊智把他耳中讓人陶醉的聲音都匯聚到了梨園當中,在他的念頭裏,大寧天和皇帝親自所譜的《霓裳羽衣曲》一定要勝過大奉的《秦王破陣樂》


    他要將天底下最好聽的曲子譜出來,傳於後世,也讓天下看看,盛世降臨之時的舞,該是何等的姿態。


    漢家樂台之上,薄澈若透明的薄紗繡簾隨風而動,大寧深宮之中的盤龍舞鳳的繡柱被露出了真容,被世間第一等匠人耗費心血雕刻的種種人家景象在宮中畫師的筆下顯得是那般的栩栩如生。


    楊智的琴聲剛止,琵琶聲,笛聲開始漸漸變得歡快,穿著東羌傣部女兒舞裙的木今安赤腳踩進了高台正中,此乃大寧天子的皇命,讓她獻舞。


    也就此時,一樣扮作樂人的高力才敢湊到楊智的耳邊,向目不轉睛盯著木今安一顰一笑的楊智輕聲說道:“主子,王爺到了”


    “宣他進來”


    “不去甘露殿麽?”高力問完,見楊智不想說話,也就不再多嘴,隻身退去。


    此時的楊宸還未來得及迴王府換上蟒袍,隻是穿著一身許久未曾穿過的罩甲,一人被領進了梨園。


    還隔著數十步,楊宸就已聽到了曲聲,不由得一麵走著一麵在記憶裏尋找自己聽過的所有曲子,也未曾尋到。


    先帝年輕時喜歡吟詩作畫,登基九五之後,也偶爾會寫幾首散詞和王太嶽唱和,先帝喜歡的,楊智皆喜歡,先帝不喜歡的,楊智亦喜歡,也許隻是一個齊王庶子時,楊智真的想過等到來日,因為齊王庶子的身份做一個逍遙快活的郡王。


    短短八年,齊王庶子,沒有做成食邑不過一郡之地的郡王,反倒是先被封作周王,又成太子,再到今日。


    楊宸站在後世筆下:“風亭水榭,流杯池沼,金玉簾箔,明月珠璧。每至夜晚,常有漿紗燈數萬,輝羅耀列空中,珠翠填咽,妙若仙境”的樂台邊上,一樣被木今安的窈窕倩影所吸引過去。


    隻是隔著輕紗,楊宸不知道那舞,是出自木今安的腳下。


    高力已經提醒過楊宸,至樂台,曲聲未至,不得出聲,乃是皇命,所以當高力恭恭敬敬地拘著身子在他身前引路時,孑然一身的他隻是照著規矩將沾染泥土的靴子脫在了殿外,循規蹈矩地跟在高力身後。


    “咚!”


    從入宮之後,每舞至興起之處更是光彩飄然若仙子降世的木今安卻摔倒在了高台的正中,將楊智也嚇得連忙起身。


    “木姑娘!”


    其餘的舞女和琴師都紛紛停下在原地叩首,這些時日,他們早已經看出了這位皇後娘娘親自出言要護住的東羌郡主,在楊智眼中的分量。


    雖是冬日,可曆來生在南疆溫熱之地的東羌人沒有冬衣禦寒的習慣,其女子跳舞時的衣裙,更顯單薄。木今安衣著單薄的蹲在遠處,抱著自己剛剛扭傷的右腳,按著腳踝處,額頭上,已經是一層冷汗。


    她抬頭望著似乎頗為憂心自己的楊智時,更多的餘光,投向了剛剛讓她摔倒的罪魁禍首,一身黑甲站在楊智身後七八步外漠不關心的楊宸。


    更精彩的舞,她曾經在東羌城裏為楊宸跳過,從東羌逃入大寧之後,舞姿已經比兩年前生疏了許多,是楊智在這樂台之上給了她曲子,讓她又迴到了曾經讓人傾倒的地方。她記得皇後口中所說的,隻要討得天子歡心,椒房殿自會為她表明心意,她也希望在楊宸凱旋的慶功宴上,可以是自己獻舞,名動大寧的廟堂。


    “今日是怎麽了?”


    木今安沒有想到,僅僅隻是因為自己摔倒,竟然會讓楊智離開禦座,還走到自己的跟前親自蹲下身子關心,這讓她有些猝不及防,臉紅並未是因為羞澀,更多的是擔心和不安。


    “臣女一時忘了拍子,不慎扭了一下,還請陛下恕罪”


    “還恕什麽罪?”楊智說完,向站在一邊的高力問道:“還站這兒做什麽?宣太醫來!”


    “諾”


    惶恐不安的高力本以為會按照規矩將木今安送去太醫院,楊智再和楊宸在此地議事,卻沒想過以木今安如今的分量,也需要將太醫喚到了此處來。


    當楊智想要親手將木今安攙扶起來時,她躲避了一下,但沒有躲開,這是長安城,是長樂宮,在這座宮裏,本就沒有她木今安可以躲開的地方。


    腳痛難忍被楊智扶起之後,幾個宮女方才從楊智的手中接過木今安,小心翼翼地將她扶到一旁,所有人都知道,如今貴妃有了身孕,宮裏讓天子表露在意臉色的女子是誰,又是誰讓楊智往長寧殿給太後娘娘請安之後,便立刻來到樂府,排演《霓裳羽衣曲》。


    被人攙扶過去時,木今安也不忘用餘光打量著楊宸,隻見到楊宸就立在原地不為所動,目光,也並未在自己這裏,而是打量著新建好的月台殿宇,更遑論關懷之色。


    直到親眼看到宮女將木今安攙扶到了一旁的偏殿中,楊智方才轉身向楊宸走去,麵色冰冷,和往日比起來,少了很多親近。


    “臣弟見過陛下”


    楊智裝作沒聽見一般徑直走到了坐迴了禦座上,高力也急忙屏退宮中舞女和琴師,將月台留給了兩人。


    “臣,見過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楊宸也裝模作樣地跪倒了楊智的琴案前,鄭重其事的向楊智叩首行禮,人還起身,又開始撫琴的楊智才冷冷地問道:


    “宮裏的人才走到了半路,你就迴來了,要是明日上朝被人知道,你可知是什麽情形?”


    “無非是說臣棄大軍於不顧,未得詔命便迴京”


    琴聲並不柔和,楊智的話也是冷冷冰冰:“是朕太護著你了,讓你如今行事敢這般放肆,明日上朝,你自己看著說吧,朕不會開口幫你解圍了”


    “諾”楊宸低頭應了下來,望向楊智時,楊智的目光也未從琴弦上移開。


    “和朕透個底,你此番入京,究竟是打算做什麽?”


    “明日在奉天殿上把臣弟和南詔東羌兩部的瓜葛說清楚,再找德國公討要一萬件將士冬衣,臣弟自當連夜趕迴崇北關,與北奴邊軍打上一場”


    “糊塗”楊智的琴聲戛然而止:“王閣老和鎮國公聽聞你遣帳下羅義去河東河北傳令,讓邊軍將士出關迎敵,頗有些擔心一個不慎,又得興大軍北去,如今北地可是元氣未複,府庫錢糧皆是不充,朕讓你去北麵,是讓你把人趕出去就是了,你何苦興大軍出關?”


    “若不如此,我大寧國威何在?士氣民心何在?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若隻是把人趕了出去,不打疼他們,大軍在北安寧,大軍不在便複來劫掠,受苦的,不一樣是我大寧的邊軍百姓麽?長痛不如短痛,陛下放心,臣弟自有分寸”


    此時兄弟二人說的話才到了正途上,可楊智卻瞪著楊宸問道:“你行事有分寸,就不會打算出關殺敵,也不會做出這等無詔返京,授人以柄的事來。你別以為朕不知道,你此番入京,不是要說清楚和南詔東羌的瓜葛,是因為青曉乃奉室餘孽的流言,你心裏畏懼,才匆匆返京的吧”


    見楊宸不說話,楊智又問道:“你打算做什麽?”


    “臣弟疑心長安城裏,恐是有晉室餘孽,臣弟找人查清楚,除了他們”楊宸說完,又請命道:“若查清楚了,臣弟請皇兄許臣弟殺了一個人”


    “誰?”


    “陽陵監守太監宗愛”


    “他是皇爺爺的近侍,按規矩封遺詔被打發去守陵了便是皇爺爺許他一個體麵了,手中無兵無權,你要他性命作甚?”


    麵對楊智的不解,楊宸也有自己不能說出口的為難之處:“其中根源太深,等臣弟查清楚,殺了他,自會給皇兄一個交代”


    楊智思量了片刻,應了此事:“隨你吧,動靜別鬧太大,此番乃皇妹和王家的大喜事,又要過年了,別攪得京中人心惶惶”


    “諾”楊宸迴完話,見楊智氣消了一些,又大膽了一些:“還有一事,還請皇兄答應臣弟”


    “什麽?”


    “臣弟疑心此番有人拿王府後宅之事辱臣弟聲名,是有其他的用意,臣弟的側妃,還請皇兄讓臣弟自己來選”


    楊智的手從鳴泉的琴身移開,垂在了盤坐的大腿之上:“你不是已經選了麽?隻要你年前安定連城,率軍凱旋,朕便命人去南詔把那月依詔來,既是我大寧番邦,讓他們獻上一個女子又有何難”


    “臣弟的意思是,臣弟納側妃的事,也請皇兄讓臣弟自己做主,不必經由朝廷宣詔”


    “你何必繞這麽一個彎子?”礙於楊宸的執拗,楊智也不再多言隻是提起了南疆今日發生的事:


    “定南林海千裏急報,說木波不服朕讓他自廓部退兵,朕已經命林海和李鼎率軍,入廓部境中,把羌人攆出去,也命使臣去東羌宣詔,複木今安郡主之名,責其無孝失德之處。讓他遣人,來把木今安接迴去”


    “送她迴去?不是送她去死麽?”


    “那有什麽辦法?你帶來長安的,拿什麽名頭把她留在長安?留在宮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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