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疾苦,哈哈哈,世人動輒說幾句人間疾苦,罷了,罷了”楊景接著問道:“你趙祁太過狂妄無禮,天底下聰明人不少,可自以為聰明的人更多,別人旁人都當蠢笨不堪的糊塗貨,大風吹倒梧桐樹,自有旁人論短長,做該做的事才是成大事的要義,你趙祁太不知斤兩,有些事想清楚些,想清楚這長安城是不是你們該待的地,想清楚了要如何才能從長安城全身而退,才知道如何走進長安。有人可以護住你趙祁一時,但護不住一世,想不清楚,莫來日隻會禍累了自己,禍累了楚王”


    趙祁默默垂下頭去,他早已猜出了楊景的身份,隻是不知楊景為何要這樣見自己,今夜的話又是何用意。


    “退了吧”


    殿外的兩個內宦便走進偏殿將趙祁連人帶椅抬了出去,還未等趙祁迴過神來,便又被扔迴了牢房之中,一身冷汗在後,不禁有些後怕。


    陳振被人抬了進來,看著楊景有些神傷,連忙問道:“主子,為何不直接見他?趙祁並不蠢笨,想必已經猜到主子的身份”


    “非是朕不見他,趙祁年輕,給老七做事,性子倨傲,總不免惹禍上身,這些時日,就讓他去長安的天牢裏看看什麽是真正的人間疾苦吧”楊景知道趙祁要猜出自己的身份不難,今夜如此確是有些多此一舉,但他不敢見趙祁,不敢見趙祁那張有些熟悉的臉,也不願用天子之尊去逼問趙祁楊宸是否有心帝位。


    陳振並不懂為何楊景會因為一個楚王府的謀士如此神傷,他隻是說道:“太子營中傳來消息,說是皇後娘娘已經修書數封催促太子早些入京,太子殿下卻並未奉命。還有今日,內閣之中說是鎮國公和李大人都被各道入京的折子磨得分不開身,兩人一道值宿內閣了”


    “值宿內閣也是無用功,我大寧眼下缺的是朕的朱批,缺的是太子監國的詔命,沒有朕的朱批,他們變不出來銀子和糧草,沒有太子監國的詔命,他們號令不動江南的士紳,北地的門閥,這麽大的空子,就是多搭幾個鎮國公府進去,也補不上的,有王太嶽在身邊,太子也算長進了一些”


    楊景一手托著自己的頭,忽而問道:“陳和到哪兒了?”


    “已經到了橫嶺關,等獨孤濤一敗,就會奉詔趕去上將軍的大營中。還有一事,上將軍曾經的舊部白漸鴻到了上將軍營中,是不是要先把他除了?”


    楊景有些困乏,不用打理朝政的日子的確有些索然無味:“不必了,白家人有功於大寧,留他一命。既然太子要迴來了,楚王也不必在橋山待著,讓他迴來,朕要看看群臣如何對他,太子又如何對他,有些東西現在爭,現在吵,總比來日的爭,來日的吵好一些”


    “諾”


    長樂宮中,夜禁森嚴,羽林衛往來巡弋,一隊從長寧殿往內閣的人馬因為皇後腰牌得以暢行無阻,直至內閣如今所在的“勤政殿”。


    知曉宇文傑今夜值宿內閣後,宇文雲便命人熬製了滋補的湯遣人為宇文傑送來,而皇後突如其來的好心,也自是不止這碗參湯。宇文傑才剛剛謝過恩,如今在宇文雲身邊春風得意的女官雲姒便屏退了左右。


    而此刻,那位早早跟在雲姒身邊有黑衣蔽身的女子才站了出來,掀下遮住臉麵的黑紗,正是大寧的皇後宇文雲。前朝後宮有別,後宮之人不得幹政,身為中宮,宇文雲見楊景對自己的種種作為並不阻攔,如今自是也越發猖狂了起來。


    “娘娘有什麽吩咐?”宇文傑輕聲地問道。


    “楚王雖已離京,可遼賊麾下的三萬狼騎,盡是軍中驍勇,不可落於楚王之手”宇文傑有些不解:“這三萬狼騎驍勇,放在楚王手中總比放於別人手中妥當,娘娘,楚王殿下也是您自幼養大的,母子親情如此,為何容不得他?”


    宇文雲把手伸向燭火,直到燭火將她指甲上的金戴燒得漆黑才停下:“誰說本宮容不得他,陛下肺疾是好不了,本宮已經在宮外請人看過太醫給陛下的方子,不過是滋補調養的拖著的藥,甘露殿裏每夜嘔血,熬不過這個冬天,陛下留著他在長安城,又給了這幾萬兵馬,本宮如何可以心安”


    “那便早一日讓楚王殿下迴南疆”宇文傑突然說完,宇文雲卻並不答應:“沒有陛下點頭,誰能逼他迴南疆去?再說了,還得有他在京中為智兒去做些我大寧儲君不便做的事”


    “娘娘!”宇文傑不忍再聽下去,他當然知道宇文雲的話裏,有些殺機:“楚王妃腹中孩兒就快足月了,放楚王迴去,又能如何?”


    “鎮國公!”宇文雲對自己的弟弟也毫不客氣:“兩王作亂,朝廷元氣大傷,北伐兵馬兇吉難料,長安空虛,太子舊部盡數死於遼逆馬下,若是放任他迴去,豈不是放虎歸山?若來日陛下駕崩,他舉兵謀逆,國朝可還有大軍可與之一戰?便是僥幸勝了,留給智兒的,也不過是一個殘破的半壁江山”


    宇文傑有些震驚:“娘娘,這是大逆不道的話”


    “鎮國公這些年韜光養晦未免過了一些,我大寧的鎮國公乃勳貴之首,百官之尊,可劍履入殿,此番平亂,鎮國公府未立寸功,若沒有這番流言,隻怕風頭都要被他一人搶去”


    “果然,長安城裏說楚王有不臣之心,城外夜會遼王的話,都是娘娘的手筆”宇文傑猜到了端倪,卻一直未敢定論。


    “朝廷兵敗,遼逆圍城之日,太子西狩,都說太子拋棄君父,長安城內外俱是不尊之言,若不讓他來頂這個頭,誰來?”其實這不過是宇文雲的一份念頭,另外的則是要讓楊泰得到平定遼逆的首功,盡管從幽巷離開後她一直想見楊泰被楊泰屢次避而不見,她還是希望楊泰願為楊智效命,畢竟楊宸夜會楊複遠說的那番話,她已經從逃亡的宋懷恩這兒一字不落的聽到了。


    無論楊宸是否是詐降,宇文雲都不會再相信楊宸,天子皇權,由不得一份閃失。宇文雲勸著宇文傑:“當初陛下無心帝位,連先帝都騙了過去,楚王南征不久,先帝暴病,這皇位不就落到了陛下頭上?陛下登基之日,本宮才知道原來大寧的齊王竟在朝中有這般人心,三弟你說,今日的朝上,有多少人心向太子,又有多少人暗中盼望著楚王登基?”


    宇文傑不敢應聲,自從他襲得鎮國公的爵位,未有一日不是殫精竭慮,斂藏鋒芒,如今宇文雲執意如此,若是觸怒天顏,鎮國公府指不定就是踏入萬劫不複之地。


    “娘娘要臣怎麽做?”


    “讓百官上奏彈劾楚王夜會遼逆不臣之事,就以遼逆托付三萬遼軍做由頭,到時候,本宮自有法子讓他來證清白。楚王身陷囹圄,太子在朝中力保楚王,這才是兄友弟恭,楚王來日若是不敬本宮便是無孝,不敬太子便是不忠,如今世人皆知遼逆將狼騎托付楚王,若是楚王為求自保舍棄狼騎,這便是丟了信義。奪了他的兵馬,敗了他的名聲,讓楚王失了人心威望,為太子驅使,本宮才能放心的讓他迴南疆去做個安穩的太平王爺”


    宇文傑沒有答應,他明白在皇後眼中拔去了爪牙的老虎才傷不到人所以要如此對楊宸,也明白是知曉太子定不願如此對楊宸方才早早謀劃,隻是有一處不解,為何在宇文雲眼裏,楊宸似乎一定會與楊智爭上一番。


    “三弟,陛下封那個女人為仁孝文皇後,又讓楚王以嗣子身份行人子之禮,便是在警告本宮,即便廢了本宮的名頭,也可以讓楚王做皇後之子,本宮受辱無妨,但智兒仁善,斷不可讓智兒步了楊泰的後塵。你是智兒的舅父,來日大寧天子的舅父,是不是要比來日大寧皇後的叔父,來得親近一些?”


    宇文傑撲通跪下:“娘娘,臣絕無此心!若有此心,天誅地滅!”


    “你我是姐弟,不必如此,本宮如今可信可用之人,也隻有你了,智兒可以親之信之的,也隻有鎮國公府。隻有讓智兒做了天子,本宮這二十餘年的隱忍心血才不至付諸東流,你要幫我,我鎮國公府唯有與天子共榮辱,方可長盛不衰啊”說到此處,宇文雲的眼淚已經滴落在地,宇文傑則是將頭叩在地上,緩緩說道:“臣,謹遵鳳諭”


    “本宮聽說鬆兒喜歡柳家的女子,柳永的女兒已是太子側妃人選,他親近楚王勝過太子,還是早些讓他迴河東任巡撫,安撫亂民,躲開長安城這些人心算計,等智兒登基,再讓他迴朝任職”


    “臣教子無方,勞煩娘娘惦念了”


    “對了,本宮聽說嫣兒暗中與遼逆有往來?還想過做遼逆的側妃?我宇文家的女兒怎可如此沒有出息?隻要智兒登基,老九也要封王就藩,韓世子也未曾婚配,做哪家的正妃不成,要做側妃,也不嫌丟了我宇文家的臉麵”


    “娘娘,嫣兒與遼逆不過是少年相識,遼逆迴京時見過一麵,絕無往來,更不知側妃之言從何說起啊?”


    “你不必瞞我”宇文雲擦去了眼淚,也擦去了心軟:“本宮知道,嫣兒喜歡太子,可長安勳貴,太子總不能隻親近我鎮國公府一家,江南的清流要交好,北地的世族門閥要拉攏,要做皇帝可不能隻靠著一道遺詔,要有人捧著護著才行。她對陛下和本宮有怨言,本宮不會怪罪,更不會和她一個女兒家計較,沒有野心,也不配活在鎮國公府裏”


    宇文傑被宇文雲攙扶了起來,他當然知道宇文家的女子無一人不是世間巾幗無人可出其右者,可殺伐果斷,謀劃深遠的宇文雲讓他想起了先太後,而宇文雲又正是多年來被這位奇女子所彈壓,直到正位中宮,楊泰也淪為階下囚後方才有了幾分底氣,楊泰與皇位失之交臂的結局,她不想看到發生在自己兒子身上。


    臨別之際,宇文雲又轉過身來向送行的宇文傑的說道:“聖心難測,陛下不願見本宮,把楚王打發去了陽陵和橋山福地,到底是委屈了楚王,還是存了一份保全之心,你要細細掂量,可不要盲目出手”


    “臣謹遵娘娘教誨,無非是讓禦史們多寫幾道折子,不會讓陛下知道是臣的主意”


    “那便好”


    宇文雲放心的離開了內閣值夜的地方,長樂宮裏的風唿唿作響,秋夜灑落一地的銀霜也直叫人心裏隱隱受著寒意,這座天下最宏偉的宮城,當真是容不得一絲柔情。心慈手軟,雷霆手段,宇文雲也對如今的自己有些陌生。


    她恨的是先太後,恨先太後因為一份想讓獨孤家的女兒做皇後的私心,讓她此生隻能與有情人形同陌路,恨先太後因為畏懼宇文家的權勢,連一個楚王側妃都不讓她做。可世事難料,宇文雲也常常會暗自發笑,自己竟然陰差陽錯的做了大寧的皇後,還親眼見證了大寧的開國皇後是如何竹籃打水一場空,一步步走到絕地,滿盤心思付諸東流,鬱鬱而終。


    她恨的是先帝,恨先帝將自己最嫉妒的那個女人的兒子故意放在了自己膝下,恨先帝用這份暗藏殺機的聖恩壓得她和整個鎮國公府喘不過氣來,恨先帝讓她與這座長安城裏她最嫉妒的女子同侍一夫,自己每日還要去給那個女子請安,而自己貴為長安城勳貴門戶第一的女子,竟然白白活成了一場笑話,一個側妃都像是可有可無的施舍。


    她恨的是楊景,恨楊景當初為了讓高家母子日子好過一些,對自己是萬般冷漠,多年來逼得自己不得不小心翼翼的演著琴瑟和諧的夫妻情義,恨楊景當初無緣無故的提防,無緣無故的若即若離。


    曾經讓她不能嫁給心上人的人成了白骨;曾經讓她不能再做母親的人因為謀逆也被奪了後位,母子俱亡;曾經那個讓她無時無刻不畏懼害怕的人也行將就木;她已經要贏過所有人。


    所以她自然不能容忍那個讓自己險些活成了一場笑話的女子在十九年後又踩了自己一頭,楊景追封仁孝文皇後的成全,讓她對楊景與最後一分情分灰飛煙滅,宇文雲比所有人都明白,所有的東西都是虛名,唯有那至高無上的權利是最好的補償。


    權利,可以拆散有情人,可以逼得有心人陰陽兩隔,可以讓所有與自己為敵的人,變作一堆白骨,成為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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