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迴來了?”楊宸剛剛推門而入,魏竹便手裏抱著一身剛剛擦好的鎧甲坐站在院子裏喚道,有些驚訝,沒有人讓她去將楊宸這身滿是汙垢的鎧甲擦洗幹淨,也沒有人讓她去把楊宸的貼身衣物疊好了請魏俊送到河邊去。


    “嗯”楊宸看著站在原處有些發愣的魏竹,走過去接過了自己的鎧甲,許多日不穿,還有些沉甸甸的。


    “你爹呢?”


    “爹和二伯去董家鎮了,家裏麵這些收拾好的野貨該送過去結成銀子了”魏竹還是愣愣的自顧自的說著,前幾日楊宸身上總是臭烘烘的,今日這麽隨隨便便的一洗,臉上的汙垢不見,整個人也顯得精神了許多。


    魏竹對楊宸身上那種自幼所見男子中獨一份的感覺有些強烈,大傷未愈的楊宸被自己爹爹攔住,讓他多養兩日再動身不遲時,魏竹不知自己為何會對這個陌生人的留下有些欣喜。


    “哦,那就剩你一個人照顧二林咯?”楊宸將手裏的鎧甲放在院中的桌上後,走到了二林的屋子,這幾日楊宸一個人煩悶時總會來這兒陪二林說說話,對和自己年紀相仿卻仿佛數著日子等閻王爺來收,困臥在病榻上的二林,楊宸總多了份悲憫的心。


    “二林子”這幾日逐漸熟絡的楊宸毫不見外,仿佛是許久之前他便認識了這戶人家一般。安彬常說楊宸身上有種本事是平生極難的見到的,無論何人,無論貧弱老幼,無論高低貴賤,隻要在自家殿下跟前走過一遭,總能感覺異常親近,也許這便是納蘭瑜口中楊宸總是逢兇化,總能化敵為友的緣故。


    在許多人眼中,楊宸好像隻有極少的時間裏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大寧楚王殿下,不是那些因為權勢滔天就看起來高不可攀的人。


    二林的臉色蒼白著,對寄居自己家中養傷的楊宸,他也有自己的一份看法,幾日相處下來,也算兒時讀過幾本書,認得幾個字的二林從第一次說話時便從楊宸的談吐之中品出了幾分不同,比起常年征戰沙場的武將楊宸身上多了一分儒氣,可楊宸對他們這般苟且於世的平民百姓能待之如兄弟手足又不像尋常的將種子弟。


    他也是今日才知道楊宸已經決定要走,所以也沒有再客套的阻攔,隻是伸出手去讓站在楊宸身後的魏竹過來:“三妹,扶我起來”


    楊宸急忙上前攔住:“別,不必起了,我就是來說一聲,明日一早我便走了,山外都不知道是怎樣一番亂局了,得去看看”


    “若是亂局,楊兄你一人又能如何?你這傷還未痊愈,倒不如先在山裏住下,待時而動,也無不可啊”


    “這次不過是些皮外傷,無妨的,山外有我該做的事,這些時日多有叨擾,等過了這茬,定來接你出去,請名醫診治。”


    “我就是這命了,既然楊兄決意要走,那我隻能願楊此行順遂,其他的事,楊兄不必放在心上”


    楊宸看著二林頗有些頹喪的神色,也忙著勸慰了起來:“那日若不是魏竹所救,我早不知身死何處了,請個名醫為你診治,還算不得報恩。林兄雖居於山野,可這幾日我也知你誌向,前程遠闊,且一日一日的看著來”


    “哈哈哈....”


    魏竹隻是站在兩人身後看著他們相談甚歡,雖然聽不太懂兩人的話,但看著自己的二哥高興,她也高興,可高興過後,她卻沒能等來預料之中楊宸和自己獨自說話的機會,隻是在迴屋以前一句不知冷暖的:“謝了”了事。


    住在魏家村的最後一夜,還是那有時候會惹人心煩的蟬鳴伴著楊宸入睡,身上傷口隱隱發癢讓他不得不輾轉反側。心煩總有萬千個理由,今夜的楊宸是在怨恨自己的怯弱和猶豫不決,也是在憂心和自己一道墜落山崖的去疾的生死安危,被自己帶入死生之地的幾萬南疆兒郎,遠隔數千裏的那座王府,都成了楊宸決定明日早些離開的理由,也自然成了今夜輾轉反側,心神不寧的源頭。


    也許是有些奇怪,晚夏的清晨裏魏家村裏裏外外竟然被一層薄霧給籠罩了起來,楊宸穿上了自己的一身鎧甲,將魏家父女用玉佩換馬之後剩下後如數奉還的白銀留在了屋裏,魏竹起了個大早,盡管她也是一夜無眠,卻還是因為習慣早早地起了身,將院子內外打掃幹淨。


    “這些是饃饃,不知道你要走幾日的路,來不及準備了,這些就先將就著吃吧,爹爹走之前說了,若是你決意今日要走,昨日馬兒我也喂過了”魏竹的語無倫次楊宸看在眼裏,卻還是不忍多說些什麽,隻是獨自牽走了那匹瘦馬然後毫無征兆的來了一句:


    “魏俊人是不錯的,來日也定會是個好夫婿,別挑挑揀揀,日後給自己留成大姑娘了”


    楊宸一句說得魏竹兩耳發紅,可這畢竟是從昨日後楊宸僅有的幾句話之一,等楊宸走遠,魏竹方才關起門來,半氣半惱的說一句:“要你管!”


    到底是瘦馬,全然比不得烏騅馬的矯健,帶著傷口的楊宸騎著有些費力,而在離開魏家村的必經之路上,他看見了一人背著包裹像是等候了自己許久。薄霧之中,等到走近才發現是魏俊,疑聲問道:“你這是要去哪兒?”


    魏俊故作鎮定,強壓下心頭的惶恐說道:“叔父說了,你不是尋常人,你是大將軍,我想跟你走,照你說的,掙一份家業來娶竹兒,我要告訴竹兒,我不是隻會種田打獵,砍柴挑水。”


    “可我今日得走快些,你又沒馬,如何與我一道?”楊宸笑著問道,對魏俊這番豪言壯語倒是也有幾分讚許。


    “我可以給你牽馬,給你當夥夫,你讓我做什麽都行,反正今日我要隨你走,離開魏家村”


    “你不怕等你迴來,魏竹被許給旁人了?”楊宸故意一問後,又立刻朝著魏俊說道:“我不是大將軍,你若真是想清楚了,就先娶了魏竹,半年後再到長安尋我,皇城八王府的楚王府,我在那裏做事,告訴看門的找楊宸就行”


    看魏俊正在疑惑,想起了一些什麽的楊宸又提醒道:“跟著我是可能要掉腦袋,如果半年後八王府裏楚王府已經沒了,那楚王就死了,我也死了,你便不要再傻著去報我名姓,免得丟了性命”


    一語說完,楊宸勒馬離去,還未等魏俊反應過來,便已經躍過魏家村的外的山路,直奔淞山深處,既然決意離開,那便已經懷了赴死之心,楊宸仿佛看到了長安城下的累累白骨。


    許是馬力不夠,又迷了半日的路,楊宸走了整整一日也沒能走出淞山,隻身投宿在了淞山之中的一家酒鋪裏,人們正在議論著這幾日臭氣熏天的那個地方,責難著楚王大敗使得淞山裏多了許多無辜冤魂,也議論著一家圍城長安的遼王究竟能不能打進長安城。


    有人說楚王死了,裏裏外外都說楚王已經被逼得躍下山崖,楚軍全軍覆沒,可他們又不相信,楚王若是死了,楚軍全軍覆沒,那這些時日在淞山裏逢人便盤問一番的那些人是誰?又有人說楚王還活著,昨日剛剛傳來遼王攻城時背後突然有一支軍馬便是楚王所率,神兵天降,解了長安之困。


    對大寧的百姓而言,誰做皇帝對他們來說好像沒什麽不同,先帝武功赫赫,每家每戶無非是多了些徭役,多交些糧稅,可官府比起前朝總是好了一些,也沒了強盜兵匪,算是安居樂業。當今天子仁厚,他們也便是少了些徭役,少交些稅銀,多了兩次大赦天下,官府糧倉裏堆積如山的糧草和他們並不相幹,朝廷裏清流得勢壓著勳貴一頭也無關他們這些布衣百姓,他們指望著天過日子,而不能指望著天子過活。


    一人坐在遠處吃著兩疊小菜的楊宸隻是靜靜地聽著這些百姓如何議論著天家,雖然長安未破,但楊宸已經聽明白了,在他們眼中剛剛兵敗,生死不明的楚王好像隻是徒有虛名,太子也是一個碌碌無為之輩,否則怎麽會監國半年就讓人打到了長安城下,倉皇出逃,而遼王仿佛才是位麵之子,兵圍長安,讓老王爺都龜縮在長安城裏不敢冒頭。


    兩杯水酒下肚,穿著一身鎧甲的楊宸還挨了兩句話:“天子已經號令天下兵馬勤王,不去長安赴國難,躲在這裏喝悶酒,算什麽英雄好漢,穿著一身甲就把自己當誰了?哼”


    人們不會害怕一個長得秀氣不輸進士郎的人,也不會害怕一個年紀輕輕就故意穿著一身甲吵著要棄筆從戎的落榜書生,更不會害怕一個身邊沒有侍衛,手裏沒有刀劍的假將軍。楊宸不緊不慢的吃完,然後慢悠悠地走到了這七嘴八舌議論了一整晚的幾人桌前,一腳踢翻了幾人的桌子後,扔了一塊銀子給了老板娘。


    一刻之後,楊宸拍拍手離開了酒肆,離開了身後的邊地哀嚎,雖沒有行走江湖,楊宸也不至蠢到留在此地夜長夢多,就著月色在淞山間趕路,什麽孤魂野鬼,什麽神鬼誌怪,楊宸眼裏,無非是一處看不清眼前路的荒山野嶺。


    此時趕往長安的自然是不止楊宸一人,曹蠻收到號令馬不停蹄,前軍已過潼關,距淞山也不過是咫尺之遙,荊州和湘王楊恆合兵一處後也是翻山越嶺星夜兼程,而最初與楊宸一道距離長安最近的漢中兵馬卻停駐原地,按兵不動。


    親自率軍和獨孤濤血戰一場後迎到了楊智和王太嶽的宇文恭稱病不出,整整十萬人馬,竟然不願再與獨孤濤死戰一場,入京勤王,自然也是讓心急如焚,想要迴京共赴國難的楊智大為惱火。


    可雖貴為儲君,楊智卻號令不動這十萬人馬,於公,楊智是君,宇文恭是臣;於私,宇文恭是宇文雲的堂弟,楊智還該喚一聲舅父,可宇文恭隻是拿著楊景早有準備的聖旨和王太嶽一道將楊智攔在了漢中。


    漢中乃天下名郡,屯兵此處,從殺紅了眼的獨孤濤跟前僥幸躲過一劫的楊智無比的想念那座自幼長大,人人都對自己畢恭畢敬的長安城。


    一個人枯坐在漢中的城樓之上,看著獨孤濤在城外的大營,楊智有些頹喪,大寧朝的太子殿下,竟然被一個亂臣賊子追了幾百裏,楊智隻差將羞愧難當二字寫在了自己的臉上。


    “殿下”


    薑筠兒和高力一前一後的趕到了楊智身邊,此時的薑筠兒打扮簡單,也沒有了太子妃往日那番風采,替楊智搭好披肩後,語氣溫柔的問道:“殿下是想迴京了?”


    “筠兒,你怎麽來了?”


    “王師傅和舅父來找殿下,說是有話要說,尋不到殿下”


    “讓他們迴去吧,無非是今日說的那些,父皇讓我離京的用意我怎麽不清楚,可遼軍勢頭正盛,父皇和母後都在長安,我卻在此處領兵不前,豈不是成了不忠不孝之人?”楊智神情激動,但在薑筠兒這裏,他也不用再逼著自己偽裝起來。


    “王師傅說殿下必然會這麽說,所以讓臣妾帶一句話給殿下”薑筠兒也在城頭站到了楊智身邊,隨自己的夫君一道眺望著遠處的叛軍大營,她也許是這天底下最了解楊智的人,知道楊智自幼養尊處優,在那座人心叵測的皇城裏極少見慣了人心算計爾虞我詐,卻也是從未聽過一次重話,從未受挫一次的人,一個在齊王府裏便能因為讀書得到先帝賞識,當著滿朝文武說出齊王第二的皇孫,一個背靠著宇文家,僅為庶子就能將當初貴為世子的楊琪壓得抬不起頭來,被逼著心急如焚錯漏百出的人,尊貴和驕傲是他的心性,也是他唯一的破綻與缺點。


    迴到長安,無非是想告訴天下人,這樁禍事,他身為太子可以平定,卻也是楊景密詔宇文恭一旦有變,擁立太子在漢中號令天下兵馬平亂的原因。


    楊智迎風問道:“王師傅說了什麽?”


    薑筠兒一字一句緩緩的說道:“不能謀萬世者不能謀一時,不能謀全局者不能謀一隅。王師傅說殿下你現在正是氣頭,等氣消了,不妨想想,陛下為何早早地讓宇文恭將殿下攔在此處。老百姓都知道,風狂不終朝,暴雨不終夕的道理,殿下為何想不透?”


    楊智嘴角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淺笑問道:“後麵這一句也是?”


    “後麵這一句是臣妾自己說的,我大寧立國以來,可不止一次有如此浩劫,殿下該相信父皇,也該相信皇叔,相信楚王,殿下如今的處境,是一步踏空,萬劫不複,有的事我們今日做不到,來日呢?殿下何不想想今年自己才二十二歲?”


    楊智點了點頭:“是本宮糊塗了,不過筠兒還是錯了一句”


    “哪一句?”


    “不是楚王,是本宮的七弟”楊智默默說完,一錘子砸在了漢中的城樓上,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早晚要為大寧立萬世太平基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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