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護國公曹蠻與楚王楊宸一道下山,在楚軍的大營之內,領兵援救洛陽卻因為幾場敗仗而龜縮於洛水北岸的各營兵馬主將已經跪在了帥帳當中。知曉了曹蠻方才是此番平逆主帥的幾人畏畏縮縮頂著滿頭大汗惶恐不言。


    論起治軍,楊宸在曹蠻身前是不敢班門弄斧的,但凡曹蠻沒有在楊景登基這幾年稱病不朝,被一身的舊傷在病榻之上折磨得死去活來,在同時收到曹蠻被圍和楚王已經領軍出潼關破洛寧的消息那時,他們一定不敢選擇把曹蠻置身死地不顧而收斂實力想要在楊宸麾下將功補過。


    從北岸山一道撤下迴營的幾人都發覺了一個頗為奇怪的場麵,前一刻還略顯親熱的老國公和楚王殿下如今變得有些隔膜,兩人都未曾再和彼此多言一句。而剛剛坐進了帥帳的曹蠻也沒有給聖上明詔其為副將的楚王殿下任何好臉色,冷冰冰地屏退了楊宸之後就與跪地不語的河北諸將熱絡起來。


    一個消息開始在楚軍的營帳間不脛而走,洛陽城他們去不了了,護國公曹蠻已經決定讓他們迴師潼關待援,而要親率河東河北兵馬克複東都,如此舍近求遠的謀劃不僅令人費解,也更顯不可理喻。


    素來直性子的洪海為此大為不快,肩膀一頂就將直覺愧疚送楊宸出帳的曹虎兒頂開,還止不住的說道:“他奶奶的,人家這是怕咱們搶功?老子辛辛苦苦打了一仗,死了這麽多弟兄,現在讓老子去潼關,晉王都要完了,讓老子去潼關做什麽?打鳥麽!”


    帥帳之外洪海的叫罵之聲很快被帳內的曹蠻聽見,怒而暴起直接走了,左右也急忙跟在曹蠻身後,隨其掀簾而出。


    “混賬!你罵什麽呢!”


    “見過國公”去疾有模有樣地和楊宸一道向曹蠻行了禮,但洪海卻是半分不饒人,直挺挺地質問著曹蠻:“都說公爺是當初追隨先帝打天下的英雄,世間名將,怎麽如今卻識人不明?明明是我家殿下領兵來救了公爺,這幫河北的縮頭烏龜吃了幾次敗仗就窩在河邊等仗都打完了才來認錯。可是公爺你用他們去攻洛陽,卻讓我們去潼關,敢問公爺,你讓我家殿下領著我們去潼關做什麽?”


    “東都一戰,十餘萬流民湧入關中避難,天子腳下人心惶惶,讓鎮北將軍領你們去潼關,自然是以防萬一”


    “好一個以防萬一,圍了公爺,打了幾位將軍臉麵的晉王用這幫廢物去收拾,十幾萬老百姓要用我們,公爺也敢說自己不是識人不明?”洪海的質問讓曹蠻有些難堪,也讓身後出自河北的幾位將軍臉麵上有些掛不住,向前指著洪海的鼻子罵道:


    “你說什麽呢,南蠻子!不講道理,公爺才是陛下欽定的主帥,無論何人都自然要聽命於殿下,你如此犯上,該軍法從事!”說完轉頭便向曹蠻請命道:“公爺,如此狂徒,目無軍紀,視公爺軍令如糞土,叫囂中軍,若不懲處,恐怕日後難以服眾”


    聽見此言,洪海更是怒不可遏,直接想撲去過把油嘴滑舌的小人拖下來打一頓了再說,萬幸被曹虎兒攔住。五大三粗的洪海衝不過身形絲毫不遜於自己的曹虎兒,也指著鼻子想要罵迴去:“孫子!打爺爺我?就你?”


    “住嘴!”楊宸冷冰冰的喝住了洪海,可洪海不依不饒,有些委屈的叫著:“殿下,人都這樣了,你還給他們什麽臉麵?咱們死了這麽多弟兄,就是為了他們受他娘的氣麽!”


    “本王說了住嘴!”


    楊宸怒吼一聲過後,四下寂靜,這畢竟是飄著楚字王旗的大營,曹蠻和一眾河北將領如今在大營中的兵馬加一塊還不及兩千人,真是惹怒了楊宸來一個燈下黑,可夠他們今夜受一場的。


    四下安靜以後,楊宸立刻對去疾說道:“按規矩,叫囂中軍該打,脫下去,五十軍棍!”


    “王爺”


    “怎麽,本王的話也不聽了?”


    洪海此時才掙脫了鬆開手的曹虎兒,朝著去疾說道:“去疾兄弟,不用為難,五十棍,打爛了屁股也好,犯不著為那些王八蛋送命去亂兵裏廝殺一場,走,給哥一個痛快”進退兩難的去疾被洪海勾搭著離開,正當眾人看著臉色鐵青的楊宸以為楚王要動怒時,楊宸卻畢恭畢敬地向曹蠻請罪:


    “公爺,是標下治軍不嚴,致使有了今日讓這狂徒以下犯上叫囂中軍的事,還請公爺一道治了標下的罪吧”


    被洪海質問一言不發的曹蠻此時方才嗬嗬笑道:“王爺這是哪兒的話,誰的營中沒有幾個記不住規矩的人,多打幾次就好了,實在管不住,也可以殺了”一語說完,曹蠻更是直接說道:“殿下還年輕,路還長著,慢慢地就懂了要如何治軍”


    “謝公爺教誨”楊宸站直了身子,目光卻緩緩從曹蠻身邊往左邊移開,停在了剛剛在曹蠻身邊說話的人,揮了揮手,麵容平靜的說道:“你,過來”


    生得一雙鷹眼虎鼻的那人指了指自己問道:“王爺,您是在和末將說話?”楊宸點了點頭後,此人一溜煙地從曹蠻身邊走下木梯到楊宸身前後問安說道“末將常山郡千戶都尉朱真,見過楚王千歲”


    “常山郡?”


    “正是常山”


    “你過來些,把頭盔取了讓本王好好瞧瞧”楊宸說完,眾人正是困惑不解,就連朱真自己都有些恍惚,不明所以,可楚王的話,他又不敢不從,隻能將自己幹淨的頭盔取下,恭敬地在楊宸身前俯下身去,再無剛剛那番傲氣地試探著:“王爺”


    “朱將軍剛剛威風,站正些,讓本王看清楚”


    “諾!”


    朱真站得筆直,但還是比楊宸矮了整整一頭,圍觀之人正是困惑時,隻聽“啪”的一聲,楊宸竟然一巴掌將朱真扇了一個響亮的耳光,踉蹌一下後,朱真頂著半邊透紅的臉又站直了些:“王爺?您這是?”


    “啪!”


    又是一耳光,隻不過這一次直接將朱真掀翻在地,站在曹蠻左右的河北道將軍紛紛趕下來將他扶起,隻留看呆的曹虎兒和高高在上的曹蠻與楊宸對直站著。


    “王爺,朱將軍這是犯了什麽罪?您要如此折辱他?若是不說個清楚”


    幾人話尚未說完,又被楊宸打斷:“怎麽,還要本王給你們一個交代?那誰給本王一個交代!”此言一出,幾人立刻沒敢說話,楊宸又彎下身去撿起了朱真的頭盔遞到了此時正是一臉委屈的朱真眼前。


    “這頭盔真幹淨,一點血跡都看不見,朱將軍可真是愛收拾自己”朱真被幾人攙扶著,也不敢忤逆楊宸,使了使眼色後讓旁邊那人去楊宸手中接過了頭盔。曹蠻對楊宸的舉動似乎沒有絲毫的驚訝,沒有動怒,也沒有勸誡,急得曹虎兒一直說:“爹,這?”


    “不管他們,咱們爺倆進帳喝酒去”


    “別以為護國公找你們幾位求援你們卻作壁上觀的事本王不清楚,本王沒什麽委屈,今日也不是故意找你們的不快,可是你朱真罵本王的部將是南蠻子,那本王總該要你個說法。打仗可不是靠嘴皮子,洛陽城下,可別又吃了敗仗讓本王來給你們收拾攤子”


    楊宸轉身離去,曹蠻也冷不丁的來了一句:“臣就不送王爺了”


    “用不著公爺您送,帶著這幫鼠輩,打個漂亮仗給本王瞧瞧吧,若是打不出來,河北軍馬可真是讓本王此生都瞧不起”


    幾人無論如何咬牙切齒,痛恨楊宸此時的狂傲卻都是無可奈何,堂堂楚王的千歲之尊,又何必與他們交好。


    等到楊宸揚長而去,曹虎兒陪著曹蠻走進大帳了以後才說道:“爹,你讓王爺就這麽去了潼關,是不是有些不對啊?您畢竟是看著王爺長大的,日後傳出去,這對爹您的名聲不好啊”


    “老子半邊身子進棺材的人了,要名聲來做什麽?老子的功勞封無可封,平定洛陽算個屁的功要老子去搶,有些事你不懂,日後就懂了”


    曹蠻誌得意滿的坐在了帥帳裏,對於剛剛楊宸在帳外的那番動靜,他還是有些意猶未盡,當初和先帝一起給太後演的那場苦肉計可比今日精彩得多。隻是此刻的曹蠻不想感慨歲月,待曹虎兒奉上茶,又多問了一句:


    “爹,萬一皇後娘娘和太子殿下也覺得爹您這麽做不妥呢?王爺是好心領兵來救了咱們,可卻被爹你打發去了潼關,今日的事若是傳迴長安,該怎麽辦啊”


    “老子還怕他不傳迴長安呢,護國公是先帝封給我的,陛下沒廢,太子等千秋萬歲以後再說,至於皇後,見了我也得禮敬三分,又能如何我?虎兒,聽到的不一定真,看到的也不一定是真,這要動腦子去想,楚王既然做了今日的份上,有些委屈就該他受,有些事就該他來做,也有的事,他定不能去做,誰讓他姓楊啊”


    “爹!”曹虎兒有些著急:“這可是大逆之言!”


    “哈哈哈哈,大逆之言就大逆之言,此處就你知我知,莫非你要去告你老子不成?”為老不尊的曹蠻把那雙冬日裏劇痛無比的腿伸到了案上,輕聲地對曹虎兒說道:“既然讓我節製河北河東兵馬,這點兵哪兒夠,去,傳我軍令,河東道軍前衙門下屬軍八萬,統統給老子拉到洛陽陪晉王殿下練練”


    “爹,剛剛才讓殿下去潼關,又調這麽多兵來,是不是?”


    “老子記得你說屬豬啊,怎麽膽子比老鼠還小,怕這怕那,我自有計較,對了,宇文鬆這個羊羔子不也在河東麽?把他一路招來”


    聽到要將宇文鬆喊來,哥倆可以成全兒時一起同上戰場的心願,曹虎兒哪裏還顧得上自己母親出征前那些千叮嚀萬囑咐要他在曹蠻左右提醒今時不同往日的話。笑嘻嘻地領命退去,河北兵馬三萬,河東兵馬八萬,十一萬人馬取一座殘破的洛陽城,曹蠻心裏有自己的計較,也有往後的計較。


    當護國公的鼾聲在中軍裏響徹如雷時,尚未睡下的楊宸一個人坐在了營帳前看著滿天星辰將曹蠻同他說的一字一句都細細想了一遍,心裏悵然。失去一個取下洛陽的頭功他毫不在意,隻是才離京不到半月,離開潼關也才不到十日就又要踏上返程,讓他心裏懸著一個困惑的巨石,經風一吹,又搖晃得厲害。


    護國公對京中即將生亂的直覺讓楊宸有些害怕,究竟是不是遼王將反,究竟是不是要在永文七年在長安也來一場同室操戈的笑話,讓楊宸不敢細想。而自己被杭安故意提醒催促離京背後的隱秘又讓楊宸寒心,他想要留在長安,絕非居心叵測,隻是想離自己重病的父皇近些,想為自己忙得焦頭爛額分身乏術的兄長分擔一些,卻落得這樣一個催促出兵離京的結果,又讓他不禁想起自己半年前因為平藏被禁足一月,宇文雪在懷中為他委屈啜泣的畫麵。


    一支小木棍在他修長的指尖中握緊,在地上寫下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字眼,“你知道了本王如今的處境,又要為本王委屈?傻子,這一次,可不許掉眼淚了,很快,很快就能迴來了”


    心事如何知曉?心事從來難知曉,奇怪的字眼和筆畫間,楊宸已經遠隔數千裏,說了很多,很久的話。


    去疾為此刻穿著便衣落得一身輕鬆的楊宸搭上了披風,也看著楊宸在地上畫的東西好奇地問道:“殿下這是想什麽呀?剛剛殿下給我的藥我已經給洪將軍擦好了”


    “他心頭可還有氣?”


    “怎麽能不氣?隻是不敢生殿下的氣,殿下也要體諒洪將軍,這次,的確是讓咱們受了委屈,洪將軍是為殿下不值”


    “哦?你不氣?”


    “氣能怎麽辦,像洪將軍罵一場了挨板子?還不如不氣,而且今日殿下當著護國公打了那老匹夫,我就覺得不對勁,小桃和娘娘都教過我,奇怪的事堆到了一起就不該奇怪了,應該是有我看不到的東西”


    “王妃什麽時候教了你這個?”


    “是側妃娘娘,出征前娘娘就說了,要我在殿下身邊多學點東西”


    楊宸淺淺一笑,又問道:“本王能教你什麽?去疾,你想不想小桃?”


    “不想”


    “怎麽能不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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