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濤臉上還有幾滴血跡,剛剛在柳台縣外他才領著數千獨孤家的私軍酣暢淋漓地廝殺了一場,許久未曾品嚐過戰場殺戮的味道,以至於今日的他在此刻欣喜勝過震怒。早在祝同的八千兵馬到達柳台鎮前,有關楚王楊宸奉詔統領泗水鎮兵馬誅殺懷國公的消息就已經被一個不知名姓的人送到了他獨孤濤的手中。


    作為獨孤一族裏最年輕的三品將軍,也作為當今懷國公的侄兒,收到消息的那一刻,他所想的並非立刻來這山中接人或者通報,而是整頓兵馬將直撲柳台縣屠戮獨孤族人的八千軍馬打垮再姍姍來遲。


    獨孤濤知道懷國公府過去的二十年究竟遭遇了什麽,也一樣知道和草原上那個見不得人的約定究竟是幾分成色,手中的長戟隻是輕輕一個迴合就讓長順候人首異處讓獨孤濤儼然成了如今獨孤族人眼中的蓋世英雄。


    而破了柳台縣之圍,他還來這山上走一遭隻是因為送信的人所勸誡的那句:“既願為獨孤之主,懷國公不可不救,既要破關北上,楚王不可不殺”


    以獨孤濤的才智知道“救”和“救命”的區別,所以此行真正的目的隻有後者,用楚王楊宸的人頭告訴長安城裏的天子和天下萬民:“我獨孤一族和天家,至此水火不容!”繼而領著這僅剩的幾千人馬往北而去與遼王在草原會師後再舉兵南下。


    不大不小的雨水打濕的不止是楊宸或者獨孤濤的鎧甲,也不止遮住是此刻危局般的山勢,蟒首銀槍尚在手中,楊宸猛然用力攥緊的刹那,身後的楚藩侍衛能清楚的看到殿下手中的這杆長槍劃破雨幕的場麵。


    “告訴石老三,本王的命交給他狗日的了,半個時辰之內獨孤信本王見不著獨孤信,他提頭到山下看看本王是死是活!”


    震怒的楊宸有種奇怪的直覺,直覺仿佛在看破天機一般的告訴他,懷國公是天子案前的玩物,但懷國公府不是,而自己此刻也正在不幸成為這場巡獵當中的獵物。原本可以仰仗的八千京軍生死不知,或許早已潰散讓自己不得不麵對此刻山下氣勢洶洶直撲而來的獨孤濤。


    先是去疾和數百驃騎拍馬緊隨楊宸下山,在山中殺了一個痛快的三千驃騎將士也如同約好一般在未經提醒的時候便大部下山而去僅僅留了數百人在山中跟隨石老三搜尋獨孤信。


    快馬下山的楊宸看到了獨孤濤,卻並未看到怒目圓視恨不得與自己大戰三百迴合的獨孤濤,而是看到領著幾千人卻未敢再多進一步的獨孤濤,而獨孤濤正麵是一個楊宸頗為熟悉的身影,白衣書生打扮,還窮講究的撐了一把傘站在馬前。


    隻見令狐元白緩緩轉身麵向楊宸說道:“令狐元白在此見過殿下了”


    楊宸則是不緊不慢的收迴長槍笑問道:“這北上一路替本王攔了兩撥刺客的人是令狐先生?”


    令狐元白笑了笑:“殿下玩笑了,我是出了兩次手,但攔的可不止是兩撥,先生說殿下此番北上有福,可福兮禍所伏,就讓我走這一遭,替殿下掃清災禍”


    不知為何,與令狐元白相對的獨孤濤全然不敢吭聲,即便有數千人馬也不敢,隻是任憑令狐元白夾在兩軍之中一人在雨下撐著傘與楊宸說話。去疾也很好奇,不過更好奇那些在令狐元白腳下人馬皆為兩截堆得方方正正究竟是為何物所傷。


    “那今日也是禍?”


    楊宸問出此話時,目光迅速從令狐元白身上移到了和自己隔了不足百步的獨孤濤身上,令狐元白則是接著問道:“殿下行事並不莽撞,為何剛剛返京便著人家的道,讓獨孤家這把刀砍在了身上?長安城裏不幹淨,我也一時半會看不清楚究竟是何方神聖敢在陛下的身側如此堂而皇之的借刀殺人”


    “喂!你們說完了麽?”獨孤濤此時才勉強又打起了一些將軍的威儀,剛剛的意氣風發在令狐元白未用刀劍隻是用手指輕輕劃過雨幕便讓十餘騎人馬皆為兩半之後煙消雲散,如此意外倒也讓他失了算計,身後追隨自己的人馬自然是見到了家主,哪怕是屍體也行,但生死不明就正好意味著獨孤濤無論如何今日不想死在此處,都得再往山上衝上一衝。


    “嗬嗬嗬,獨孤將軍這是想做什麽?”


    “廢話!自然是救出家主!”


    “將軍生得一副好皮囊,可這心是真的髒,獨孤信待你不薄,你卻隻想著拿楚王的人頭,恐怕將軍是巴不得獨孤信今日死在亂箭下吧”


    “混賬!”獨孤濤有些震怒,長戟一踢,正要踏馬而出,幽幽空穀裏麵卻傳來了一個蒼老的聲音,聲音蒼老,但是仿佛有著無窮的能量使得其能讓此刻靜立在雨中的所有人都聽得分明:


    “獨孤信,欺負一個晚輩可算不得武林宗師該做的事,我還有二十步到,你速來山巔與我秋盡一戰,老子悶了二十年,今日終於可以鬆鬆筋骨了”


    一聲傳來,令狐元白神色有些異樣,楊宸則是渾然摸不著頭腦,對於江湖之事,日理萬機的他即便有了問水閣也還是知道的太少。隻見獨孤濤卻是大喜著向身後的族人說道:“諸位兄弟,咱們獨孤家的老神仙來了,不必害怕這匹夫,一會隨我衝上去營救家主,天子無道,楚王酷戾,此刻就先拿了楚王!”


    獨孤濤的長戟朝楊宸比畫了一番,在兩年前楊宸離京就藩之時,兩人一道在橫嶺關上感慨世事的場景恍若昨夜。令狐元白轉身向楊宸解釋了一句:“殿下,這秋盡是二十年前的江湖武人之首,先帝馬踏江湖後不知所蹤,原來是藏在了懷國公府裏,我先去會會,殿下先衝殺出去,江湖人說好漢不吃眼前虧,獨孤濤的兵多些,就讓他這一次”


    或許是感受到了秋盡的威脅,令狐元白甚至未來得及等楊宸迴話便一步踏向林間,恍若神仙之姿,當著數千軍馬的麵從山間直奔山巔,不過就算是等,估摸著令狐元白也隻能聽見楊宸這一句:


    “本王會怕他?”


    數千軍馬僅隔數十步,屏息凝神間甚至都無從理會對方還要說什麽狠話,彼此眼中隻有不大不小的雨,還有這對麵的人眼神中的怒氣,殺意,抑或是驚恐。


    “嘶!”


    烏騅馬的聲音,徹底打破了瘮人又短暫的安靜,楊宸又一次不顧宇文雪和楊智的勸誡一馬當先衝在了最前麵,驃騎營並未忘記如何打仗,在楊宸衝出的同時,除了跟在其身後的數百騎,其餘人則是立刻在山腳下狹窄的地勢間兩頭排開弩機的箭矢比仿佛比雨點更為密集,如夏日的驟雨般灑向獨孤家的私軍,盡管獨孤家的私軍比起被吃了空餉的京軍要勝過許多。


    但在麵對驃騎營時,從馬蹄相向的第一刻開始,就已經可以分出高下。同樣是從中軍兩翼頂出一對犄角硬生生地將對方的中軍吃定,可獨孤家的騎卒無論人數占優多少,隻落得了一個被生生頂了迴去的下山,驃騎營蹄前,不留活口。


    每逢中軍廝殺最為引人注目的便是主將之間的捉對廝殺,楊宸和獨孤濤也算是相識,彼此心裏有底,但也恰恰因為這個緣故,兩人都覺著自己可以憑一己之力在馬上將對方打落下來。唯一和獨孤濤所料有差的隻是今日的楊宸有意的使了這杆長槍而非習慣的長劍。


    第一個迴合剛剛結束,兩人又紛紛勒轉馬頭開始了第二次較量,長戟之勢沉重,獨孤濤的長戟出神入化,長戟頂端半月形的刀口一次次從楊宸的胸甲之前寸餘的地方劃過,或許是處於上風,又或是覺著楊宸不過如此,獨孤濤臉上緊張的神色稍稍緩解了一些,卻仍然是怒目瞪著用長槍麵前擋住了長戟的楊宸。


    “我獨孤一族未負過楊家,為何今日要如此趕盡殺絕?”


    “君有君道,臣有臣綱,意圖謀逆,還敢問本王為何如此?”


    楊宸用力一頂,將長戟推了出去,雨幕中,二十餘個迴合下來,仍是不分伯仲,但講究勢大力沉的長戟在一番鏖戰下來後,隱隱有了頹勢。又是一個衝殺,烏騅馬的氣力顯然比獨孤濤的坐騎要好上許多,而且一年多的朝夕相伴讓他足以在生死存亡之際成為楊宸可以足夠信賴的幫手。


    烏騅馬的前蹄高高躍起,也進而讓楊宸比獨孤濤高出了大半個身子,楊宸雙腳踏蹬,長槍在手中被奮力向下一刺穿過兩馬之前的距離直奔獨孤濤的人頭,但獨孤濤到底是在滿門武將仍顯出彩的佼佼者,隻是用長戟一樣的用盡渾身氣力去擋,竟然真的讓楊宸的蟒首銀槍脫手。


    在一旁已經連殺了十餘騎的去疾見到此情此景有些害怕,正要大聲驚唿提醒離楊宸最近的王府侍衛出手,幾次生死之際過後,去疾已經明白,這些在楊宸左右廝殺的王府侍衛裏,每每到了此等生死一瞬的時候,才會真的顯出本領來,哪怕是縱身一躍做個肉盾,也總會有人毫無懼意。


    可這一次去疾還未說得出口就停止了,因為楊宸出乎意料的在長槍脫手時借力從烏騅馬上躍向了獨孤濤的坐騎,甚至不知如何就在飛身一躍的同時將長雷劍取了出來一劍劈在了獨孤濤的臉上。


    “啊!”


    獨孤濤一聲慘叫,又是迴手一抽向身後猛地一掃將楊宸打落下馬,落馬的楊宸立足未穩,滿臉是血的獨孤濤頂著半吊的眼珠就又是一戟突刺過來,還未傷到楊宸身後又被一支不知來向的箭矢射在身上,楊宸見機向前猛衝數步將長雷劍一下刺進了獨孤濤坐騎的馬腹裏,雙手握劍用力一喊:“啊!”


    楊宸竟然生生在馬腹上劃開了一個大口,刹那間,陷入絕境的反而是獨孤濤,右眼已經血流如注全然看不清楚,手持長戟矗在地上方才站穩的獨孤濤隻聽得一聲:“將軍閃開!”便立刻向右一轉,一匹馬上一個獨孤家的騎卒也是有模有樣的學著楊宸從馬上飛撲下來,這是一心求死,不過是打算拉著楊宸的求死。


    閃避不及的楊宸隻好一劍朝身前砍去,正好將這飛馬撲來的騎卒人頭砍去半截,被其撲倒在地的楊宸剛剛想要補上一劍,隻感受到了那騎卒的身子朝向自己,半吊著的人頭卻已經和自己一樣隻能看見下雨的黑雲了。


    王府的一眾侍衛心裏一緊紛紛湊過來,卻看到此生難忘的場麵,堂堂大寧的楚王竟然用手將那顆人頭一點點地轉迴了原來的位置,然後才緩緩挪開身子站了起來。


    望向滿身是血的楊宸,眾人驚恐地問道:“殿下?!”


    “本王沒事,就是被砸了這一下,鎧甲硌著本王的後背了,開了個口子,不要緊,獨孤濤呢?”


    蹲下身去將長雷劍撿起交到楊宸手中的去疾說道:“剛剛殿下被撲倒,我們看得兇險跟過來,他就翻身上馬溜走了,看眼下的情形,應該是要領著獨孤家的這些人馬跑了”


    夜色中,除非湊在身前,否則已經看不清眼前究竟是敵是友,隻能聽著雨聲裏的廝殺之聲漸漸小了來猜測是獨孤家的人馬漸漸撤走。


    “殿下,咱們追麽?”


    “黑燈瞎火又是下雨,不追了,沒看住獨孤濤是長順候的過失,本王今日已經是在替他補過了,若是拿不到獨孤信的人頭,要被論罪的可就是本王了。無論如何先上山,多少有個避雨的地方,獨孤濤就是迴馬槍咱們居高臨下也會好些,各營立刻開始搜山,找到了獨孤信,本王重重有賞!”


    “諾!”


    一場廝殺以一種未曾預料的方式戛然而止,獨孤濤救獨孤信,但驃騎營兇悍,隻能在山腳無功而返,至於本心想取走楊宸的人頭送給北奴和楊複遠做見麵禮也在剛剛被徹底打消了念頭,至於楊宸從始至終就未曾以獨孤濤的命作為第一等要務,自然也是想先尋到獨孤信,無論生死,也絕不會苦苦在這山下糾纏或是領軍去追。


    雨未停,山巔武林對決也是勝負未見,獨孤信也遲遲未被尋到,一個時辰過去,夜色已濃,驃騎營上下還有楊宸,全無睡意。


    “再有半個時辰找不到,本王就該到奉天殿請罪了!告訴石老三,隻有半個時辰,沒有獨孤信,本王就拿他的人頭去請罪!”


    “諾!”


    楊宸的披風之下是一灘血水,眼前取暖的篝火似乎再不能止住此刻楚王殿下的震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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