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聲而望去,一個羌部的少年衣著襤褸立於房前的那棵樹上,手中拿著一個木製的彈弓,眼神堅毅。


    “這位小兄弟,路過此處,口幹舌燥,討碗水喝可好?”


    “我家沒有那麽多水可以給這麽多人喝”


    “不多,就我們四個”


    “跟我來吧”


    隻見那少年跳下樹來,湊到楊宸四人跟前望了又望,方才放心的將四人領到自己家中,這處屋子是先以土牆擋風,再用些尋常樹木架梁撐起,可地麵坑窪不平,簡陋太甚。


    “你們月牙寨也是這樣?”


    “不是,我們月部濕熱,大家都住在吊腳樓裏,不似他們羌人,扭扭捏捏,跟你們中州學了一個四不像來”


    這少年頗有些眼力見,唯一的一條長凳落在了月依的身後:“姐姐坐吧”而後又溜進屋裏麵,用一瓢舀了水抬出來,剛要遞給楊宸便被安彬攔住。


    “殿下,這?”


    楊宸自然明白安彬是何用意,搖了搖頭:“不必如此謹慎”,可楊宸話音未落,那少年便自己先喝了一口再交作楊宸:


    “現在可以信我了吧?”


    “小兄弟莫要見怪,他如此謹慎慣了”


    這少年擦了擦自己的嘴,點頭說道:“阿爺說了,你們寧人就是這樣多疑,總覺得有人會害你們,可是哪次打仗都是你們占得便宜多些”


    這少年郎的實誠讓楊宸有些意外:“你如何知道我是寧人?”


    “你這衣服好看,阿爹原來說過,咱們羌部除了大王和將軍們,沒有人能穿得起大寧的衣服”


    此言不假,羌部和中州百年互有攻伐,不少羌人的權貴背地裏都以誰更有更好的大寧瓷器,更多的布匹來炫耀身份之尊貴。


    楊宸喝了一口就直接遞給月依,看到月依的神色有些遲疑還質問道:“本王都不嫌棄,你嫌棄啊?”


    看到那少年轉過來的頭,月依隻好接過一口喝下。


    “你叫什麽名字,家中其他人呢?”


    “我叫阿圖,阿爺剛剛去城裏了,說是這兩日城裏有些熱鬧,可以看到我們的大王”這少年似乎為這未得去城裏有些遺憾。


    “那你為何不去?”


    楊宸的問題讓這少年撓了撓後腦勺,有些難為情,不好意思說自己家裏現在沒有馬,那頭毛驢坐不下兩人。


    許是想替楊宸解圍,月依問道:“那你阿爹和阿媽呢?”


    “前年阿媽得了咳病死了,阿爹今年和大王打仗去了,村裏說是和大王一樣死在了亡山,可是也有人說被月鵠抓到了做了奴隸。我阿爹是個勇士,用刀很厲害的,不可能做奴隸,一定是和大王一樣戰死在了亡山上”


    這種年紀的孩子,若是換在中州還叫做孺子,家境好些該念私塾,可在羌部也已經學會了寧死不降,知道了戰死沙場比做奴婢來得痛快。


    月依麵露難色,無論是做了奴隸還是戰死沙場,阿圖總歸是因為月家沒了父親,楊宸沒有拆穿月依難堪的真相。隻是轉頭問道:


    “那你一個人在家裏,吃什麽?”


    “糠粑啊,我們都是吃這個”


    看到楊宸不解,這少年還跑進屋裏去取了一份出來,這種將豆子和紅薯碾碎成漿,再加些野菜取色後放於熱鍋之上烙好,卷起來配點辣椒就是他的主食。也正是如此,方才看著麵色蠟黃,骨瘦如柴。


    “屋裏還夠兩天的,這個算是請你吃”少年將那他自小便知道是糠粑,是他們羌人主食的東西扯開一半交給了月依和楊宸。他不知道自己的飯食放在如今的中州叫作糟糠之食,果然,楊宸剛剛吃下一口便覺苦澀,翻湧出一陣惡心。


    可楊宸不知,因為自己這一份,這個懂事的少年會在今天餓上一整日的肚子,否則等他阿爺迴來察覺不對了,又會是一番風雨。


    “能不能,讓我騎騎你的馬?”


    這少年沉默了良久,雖然很疑惑為何這糠粑在客人這裏有些難以入口,可還是覺得一份糠粑換自己騎一會兒馬對客人來說算不得虧。


    “騎過馬麽?”


    “阿爹教過,家裏原來的馬騎過幾次”


    戰馬在羌人這裏是極其珍貴之物,本來還指望著這次打仗若是能贏,對這個家來說分到的財貨奴隸就可以日後為羌部供養一位新的騎卒出來。可是不曾料到是那等慘敗,在阿圖的娘親治病耗去大半家資的時候,徹底將這羌部裏從前算是滋潤的軍戶之家徹底打垮。


    阿圖的祖父去城裏是去看新王不假,可也打算是賣一份和先王出生入死的人情替自己的孫兒討來一口飯吃,免得在冬日裏餓死,讓自己的血脈徹底斷絕。戰馬沒了,兒子也沒了,對那位曾隨木增出生入死的老羌騎來說,這世道已經夠了。


    楊宸和安彬都看穿了少年的謊言,但望著那渴求的眼神,楊宸還是多問了一句:“為何想要去騎馬?”


    “阿爺和阿爹都是大王的騎卒,我也是,聽他們說那月鵠的南詔的第一勇士,很了不得,要想報仇我就得學會騎馬”


    “你憑什麽覺得自己可以贏?”


    楊宸的本意是提醒這位少年知難而退,可哪知這少年來了一句:“月鵠會老,可我會長大,等我高過他,我就能贏”


    如此看來,羌人尚武,並不遜於南詔,想起大寧的腹地裏,楊宸心裏沒有由來的湧起一陣隱憂。


    “去,帶他騎騎馬,不要走太遠,咱們該迴去了”


    楊宸扭頭吩咐比這少年大不了幾歲的去疾,後者點頭應諾,安彬也適時跟著退去,讓這羌部人家的院裏,隻剩下一位寧人,一位詔人。


    看著因為剛剛阿圖之言沉默許久的月依,楊宸打趣道:“看來你二哥仇人不少,哈哈哈,等你二哥老了,不知還有多少人要去尋仇”


    卻沒有等來預料中月依的爭辯,隻見月依麵色依舊難看,絲毫不曾找楊宸來一番不快,反而是語重心長地說:“可是報了仇就能太平麽?水東水西廝殺了百年,你的兒子殺我,我的孫子殺你,可殺來殺去,換到了什麽太平,若沒有父王,真不知我們詔人還要自相殘殺多久。可詔人不打了,又有了羌人,日後”


    “怎麽,日後怕本王來涼都找你尋仇啊?”


    “你我有仇?”


    “有啊,昨日當著本王的侍衛將本王挑落下馬之辱,本王還沒報呢!”


    聽到月依的話,楊宸其實心裏也暗流湧動,在楊宸這裏,讓各族止戰的方法除了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外,別無良策。


    世上從無義戰,所有人都覺得自己是對的,就是如此的由來。


    “那現在打一場?”


    “不了,今日本王打不過,但你也會老,哈哈哈哈”


    “你!”


    月依追著起身跑出小院的楊宸,讓楚藩的侍衛們繼昨日之後又看到了一番奇景:身著錦衣的楚王殿下被穿著鎧甲的月姑娘追得滿地跑卻束手無策,嘴裏還振振有詞,知道這是玩樂的侍衛們也不曾去攪了自家主子的興致。


    “本王不曾披甲,你這麽趁人之危的打,可算不得英雄!”


    “你說,誰會老!”


    自古多少佳人,不怕生死,隻怕這一個老字。老字尚無罪,惜從良人出。兩人的玩鬧中,這天上的雲尚不曾散開就被幾道光束所透射開來。如此景色,對楊宸來說也正配佳人。


    但是對阿圖的家來說,今日算不得什麽好事,日暮以後,一個老頭子自稱是當初先王的親衛求見新王。


    可正在宴請田齊的木波還有這為明日大典忙得不可開交的王府都不曾聽到過他的聲音,年輕的侍衛們因為心緒不佳,動手打了這個視圖硬闖求見的老頭子。


    “先王的親衛?姓甚名誰啊?破落戶可別亂攀親戚!”


    “狗崽子,老子身上有替先王擋過的劍傷!你看!”


    “看你娘的!別礙著老子做事”一腳將這老頭子踹翻:“瘋瘋癲癲的,騎頭驢也敢胡謅,趕緊滾,別讓一會大寧的楚王殿下瞧見,還以為咱們都是如你這般不知恥”


    “大王啊!你看看咱們王府如今養了一幫什麽豬狗!”


    年輕的侍衛們沒有再理會這個披頭散發瘋瘋癲癲的老羌騎,因為今日楚王殿下要來王府,他們不得不趕緊將此人收拾了。


    即使被打得滿頭鮮血,此人也不見告饒,任憑被他們丟到了老遠不能站立也自己拖著身子爬上了毛驢。對馱著自己的驢說道:“迴家去”


    家在哪兒?反正一定不是這位年老羌騎所守護過的城池。


    羌部新王正式繼位的前夜,一位羌部的老騎卒一路鮮血淋漓的出了東羌城,離開了這座曾經帶給他無數榮耀的地方。


    曆史從來就不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那般平靜,更是新人刺耳的嬉笑,還有舊人無聲的眼淚。


    天色漸晚,阿圖因為肚子太餓,早早的睡下,他覺得今日賺了,學會了騎馬,還有了自己的第一把劍。抱著那把劍夢到了從前和阿爹阿娘一道玩鬧的阿圖睡得很香甜,以至於等到夜色深沉門前的動靜渾然不曾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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