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出行的儀鑾禦駕向來繁瑣,準備都要用上些時間,今日這番出宮顯然是未曾預料的要緊情形,頗有些倉促了。


    自宣政門而出長樂宮,不過數百步便是皇城裏的敕造定國府,禦道兩側已盡是羽林衛長戟肅立不言。


    楊景身穿玄色五爪龍袍,端坐在禦駕正中,今日罷了午朝議事親往定國公府,聖恩浩蕩之外未嚐沒有別的考量。大寧立國三十年,跟著先帝打江山的老將們已經是寥寥無幾,這定國公府這幾年雖然因為大將軍的年老不視事而漸漸式微。


    可開國八國公裏,先帝武淵閣掛像僅在鎮國公宇文莽之下的底蘊還在,北地九邊當中仍有四邊的統軍之將出自定國公府門下。如今親往探視,並非是拉攏,而是要給鄧家一個交待。


    禦駕到達之前,宮裏的宦官已經漸次通稟了四五次,定國公府門口的鄧家老老少少數十人見到禦駕紛紛開始跪地伏首而不能言。


    鄧彥的三個兒子,鄧通,鄧複,鄧耀跪在最前,神色極為哀愁,燈前燭的定國公躺在病榻之上,再無當初馳騁沙場的那番英雄豪氣,手背之上已經清瘦到依稀可以看見骨頭,滿頭白發口不能言,隻剩目光當中不時能閃過一些光點,許是在迴憶當初跟著先帝馳騁在草原上和北奴蠻子廝殺的日子。


    又或是能想到了從北寧城起兵攻破長安那段慷慨激昂的日子,作為攻克長安以後,第二個領到大將軍之號,率十萬大軍自長安而南下,克荊楚,沿長河直下,破淮南淮北,收江南道,建平海衛,再定福閩道,劍南道的他。


    定國二字,的確擔得上來,後來威名赫赫的天策上將楊泰,身為皇子也不過就是他帳下的一員副將,領軍打仗的本事都還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


    或許在先帝原本的預料當中,這鄧家才該是大寧第二代天子該有的親近之臣,畢竟年紀也就長了楊泰十歲,還有過戰場的生死之誼。


    “陛下駕到!”


    由陳和身側的年少宦官大聲宣詔著,陳和隻是將楊景從禦駕上頭扶下馬車,楊智也從跟在禦駕之後的馬車上由高立扶持下來。


    鄧家滿門跪地問安:


    “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參見太子殿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楊景和楊智父子兩人倒是頗有默契,楊智為顯天家和鄧家的親近,親自上前將鄧彥長子鄧通扶立起來,方才由其領路步入定國公府。


    “通兒,大將軍這病怎來得如此急?”


    楊景臉色其實也不大好看,從楊宸大婚之後,他這嘔血的病症也愈發重了起來,最急時,一夜都不得好眠。


    天子的一聲“通兒”,自然是讓鄧家滿門懸著的心短暫的放下兩分,本以為當初因為鄧家在齊楚兩黨相爭時,是明麵上的楚王黨,一直到楊泰孤身北返入京禁足王府,大事皆定以後鄧彥方才入宮參見天子。後來長安兵亂,楊泰未得聖詔孤騎出城去的也是鄧家的大營。


    因為鄧家響應,宇文家,曹家的兵馬方才一同在楊泰號令之下一同兵圍長安平定周家和魯王之亂。


    在文武百官這裏,鄧家便是因此在陛下這裏落得了一個逆臣的名頭,再難得聖上親寵相信,老國公稱病不出也隻是因為無臉再見天子。


    可所有人都忘記了一件事,鄧家在八大國公裏,是唯一在先帝起兵之前就在先帝帳下效命驅使的人,鄧彥之父乃大奉寧國公楊文的義子,也就是說,鄧彥其實在先帝那裏,一直便是如子侄輩待之。


    否則也不會是鄧彥去踏平江南的半壁江山,而讓其餘幾家往河西,草原,大漠,遼北這些貧瘠之地一頭子紮去。


    鄧通已經許多年不曾在聽過楊景的一聲:“通兒”,上一次,恐還是楊景登基以前,在齊王府時所喚。


    “迴陛下,從遼王殿下帶著王妃和世子北返之後,身子骨就不知怎的大不如前,從前還能用長槍練練,後來就連劍都握不起了。前些日子帝都連著幾日大雨,便染了風寒,也到宮裏請了太醫診脈開房,可不知怎的,這就幾服藥下去反倒是愈發不爽利。上吐下瀉,連著嘔了好幾日的血。今日大早,劉太醫便說旦夕之間,要我等預備後事了”


    鄧通果然是個扶不起的敗家玩意,迴個話都讓一旁的楊智頗為不快,說了如此久,方才講了一句要緊的話。


    眉目裏微微皺起,楊景似乎想到了些什麽,如今不大好講來,繞過定國公府的前院,走進鄧彥的病榻之所。


    還隔著好遠,便能聞到一股子濃濃的藥味,鄧通走在最前頭,去跟那今日已經不再和他們說話的父親通稟一聲:


    “爹,陛下來瞧您了”


    鄧彥在病榻之上驀的就起了精神,這對口不能言,為的不就是到此時來替子孫謀個福分麽。一大家子在後麵哭哭啼啼,他都已經無力嗬斥,可要緊的話,如今都得早早說出來。


    楊景心有不忍,連連將想要起身問安的鄧彥按住,微微搖頭道:“不必問安了,大將軍可還有話要同朕說?”


    鄧彥已是兩眼止不住老淚,君臣相疑了整整六年,如今一朝再見卻是臨終告別之際,他的心頭,的確有太多事還不曾來得及做啊。


    “老臣無禮了”


    鄧彥話音未落,楊智就接過話來:“大將軍,有話便說吧,父皇都來了”


    他這一世憑著半壁江山的軍功做到了大寧朝僅有的三位大將軍之一,哪裏還能有什麽功名利祿所求,當今盼著的,除了這一家子孫,自然還有老兄弟們舍了老命打下的江山。


    “陛下,臣想去為先帝守陵,就在陽山下頭,替先帝喂馬都成,有臣在那兒給先帝去打些棍子,咳咳咳”


    鄧通急著便是向鄧彥的後麵去錘上一錘,心頭想的,自然是讓老爺子莫忘了,鄧家如今還有這一門老小。


    附葬陽陵,對這位即將下去見先帝的老將而言,是第一等的要事,可明明已經說話都已是痛不欲生,還能玩笑一句喂馬,楊智也不得不佩服這位老國公的倔強。


    楊景微微點頭:“好”,旁人不曾聽懂,楊景卻知道鄧彥這後麵的話是說給他聽的,當初在北寧城,年少的他與楊泰若是犯了事,少不得由如長兄的鄧彥來替他們領罪受罰。雖然後來被楊雄知曉,差點將他與楊泰活活打死,可臨到終了,迴憶往事,總歸是最好講的人情。


    “你等且出去”鄧彥頗為不耐煩,將哭哭啼啼的鄧家老小還有鄧通一並趕了出去,換作從前,此時定然要來罵上一句:“老子還沒死呢!哭哭啼啼的咒咱作甚”,可如今罵不動了,也的確乎到了快死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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