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陽明城而出,一連走了四五日的馬程方才到理關。李朝因為先前的賭約早早的在將軍府裏設下酒宴為楊宸一行接風。


    當理關又一次出現了上萬騎軍之時,關城當中的百姓也議論紛紛是不是戰事又要將起。畢竟在理關緊閉的關門之外南詔月家和羌部木家打得那叫一個熱火朝天。在夜深時,敵襲廝殺之聲甚至能隱隱在城中聽見,弄得大夥人心惶惶。


    身在邊地的百姓比一般的內土中州百姓更能懂得一時盟約不過是權宜之計,朝友暮敵的事大家都以及見怪不怪。就像明明半年以前,三夷還一同圍關,南詔月家甚至直接打到了陽明城下,這才不過半年光景,如今月家得大寧封以南詔郡王,而木家又變成了南詔的死敵。


    酒宴之前,久未理事的李飛老將軍還親自出關迎接楚王殿下成了理關當時的一件談資,沒有誰能想明白一個在戰場上威風赫赫的將軍竟然有朝一日連戰馬都跨不上去,連李家人最引以為傲的那張弓箭都不曾再放在馬上。


    到底是年歲大了,還是真的如傳聞中所言,“楚王禁而李飛亡”,是因為六年前的楚王孤身北返,四年前的楚王因亂廢爵,對朝廷心有不滿而至。


    如今的這些小輩或許不知道,李飛的另一個身份是大寧如今僅剩的六家開國公爵身在福閩道震懾東台流寇的邢國公李複的胞弟。否則怎會有李家父子兩人輪著做了理關守將而朝中無人妄議此事。


    楊宸是知道這層關係的,所以不僅沒有對李朝沒有跪迎之事有絲毫介懷,甚至主動下馬,和這位與蕭綱齊名守在邊關上負氣不歸的李將軍一道並肩從理關北門步入理關將軍府。


    一個邊關的守將,大多是校尉,到李朝這裏卻是正兒八經的的四品遊擊將軍,和如今的林海同級。這將軍府,也自然有成為四關當中名副其實的將軍府這份傲氣。


    “殿下,末將聽聞犬子曾與殿下以平寇蕩賊為賭,輸贏以酒為論?”


    身穿鎧甲卻未佩劍的李朝走在楊宸左側後麵,須發大多花白,倒不是年歲太高,而是武將往往比文臣多生華發,無他,戰場上的風沙洗禮,和衙門廟堂的風吹不到,雨淋不到就在這裏區別。


    “這事李老將軍都知道了?少將軍少年英雄,一手好箭術讓本王是初到定南衛便如雷貫耳,那平寇之時,定然是少將軍有心將這功勞讓給初次領兵的本王罷了”


    說來這裏,楊宸自然是自謙的話,對於拿捏像蕭玄、李朝這類年紀差不多相仿的少年郎,雖是年僅十八,可藩王的身份擺在這裏,獎功罰過,收買人心算不得難事。可在李朝這種性子乖戾,又不似蕭綱那般儒將的老將,楊宸還想先試探試探再說。


    “哈哈哈哈,殿下過謙了,犬子算不得什麽少年英雄,那身箭術也還上不得台麵。末將也聽聞了殿下領兵驅寇平亂的前後,唯有奇詭二字可當,殿下才算是真正青年才俊”


    說到這裏,楊宸本以為是李朝誇讚自己這個晚輩的話,可未曾想不過是先揚後抑的前奏。


    “不過殿下,末將說句不中聽的,這用兵奇詭隻能算是麵對流寇草莽的良策,碰上那些結硬寨,打呆仗的人,殿下該如何?末將從前也喜歡來這套來去如風的戰法,更喜歡那些北奴蠻子一口一個的喊著咱飛將軍,可到了南邊,末將才知道群山不似草原,來去如風的仗打不了也不能打,有人瞧著愚鈍,可結硬寨,打呆仗活活就能耗死疲態盡顯的騎軍。故而末將以為,殿下此番隻帶長雷營來,若想出擊關外,恐傷了人和啊”


    李朝這憂心之言憋在了心裏有一會了,這天下的仗打得多了,李朝也漸漸明白因地製宜的這個說法,茫茫草原,騎軍快如閃電,來去如風本就是兩家都能用戰法,就瞧誰的馬兒更壯,跑得更快,直搗龍城。


    但在綿綿的定南衛群山,大奉已經用了自己南疆騎軍悉數折沒於此證明了,僅僅靠踏平天下的鐵騎,想要在這瘴氣橫生,荊棘遍野,多有沼澤之地的三夷之地上討到便宜是一件太過愚蠢的事。


    麵對人人尚武,哪怕是婦孺孩童都可以拿著彎刀藏匿偷襲的三夷,就不該用在北奴草原和西域大漠那套騎兵製勝的法子。


    所以因為中州的疆土太過於廣闊,總會在曆史的長河裏麵麵對不可計數的挑戰者,要在草原上和蠻子比騎軍,要在群山裏和部落群居比步戰,要在洋洋大海上和不知來處的流寇比水師。


    而且因為天朝上國的身份,容不得失敗,所以中州的史書上才會記下一個又一個的某某年某某月兵敗之恥。因為這裏的皇帝自認是上天之子,奉天而治。那這裏的臣民便理所當然的將自己視為上天獨自庇佑的子民。


    而且這叫做中州的土地上,有一份執念,關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執念。


    所以,大寧周遭的國度部落,也隻能做大寧的臣子,不該生一份平起平坐的心。所以,即使北奴人趁著大寧新帝初立,僥幸勝了一次,也隻敢以大寧皇帝為兄,自己認為臣弟而結約修好。


    所以,在今歲入京朝賀,發覺大寧從上到下都憋著一股子因為五年休養生息,受了些屈辱未有報複的怨氣時。各部各族都立刻斂起了一兩年前那份試著揣摩踐踏大寧邊關的心思。


    “至四月,未有匹馬犯關”


    一路之上,李朝說了不少難聽的話,卻也給了自己畢生經驗之談,一位當初以騎射之術聞名楚王舊軍的老將,在新的楚王殿下麵前卻是如何如何的大談特談這步營結陣之術。


    甚至明言:“欲定南詔之戰,必當重用寧關簡家”而絕口未提自己距不過幾步的兒子。


    楊宸初時,因為這逆耳之言有些難聽,心底本還有了兩分怨氣,畢竟是少年心性,虛懷納諫這個本事還要些時日去磨煉。


    可越往後聽,方才明白這李飛老將軍是真正的謀國之言,絕無半分私心。邢國公李複的弟弟,孤零零的守在這理關,就已經可以說明絕非那謀私之人了。


    要掙一份封侯的軍功,那不遠平定東台的一統河山才是最佳的去處,又怎會就守在此地,半步未移。


    關城大門緊閉之後,理關的將軍府內正是觥籌交錯,李飛以年歲漸長,推辭了飲酒一說。


    獨自走向了理關的城門上,除了跟隨楊宸而來的幾人,理關各營的都尉武官都見怪不怪。


    可很少有人知道,從六年前橫嶺關外,那個人敬了他和蕭綱各一碗酒後,就再未貪飲一口。


    因為那碗酒,李飛沒能勸住一個鐵了心要孤身北上讓旁人踩著自己肩膀走向帝位的人。因為那碗酒,李飛從那以後,再未用過平生最得意的縱馬連射之術。


    今日見過了身份同樣是楚王殿下的楊宸,李飛有些恍惚,恍惚的以為自己的兒子李朝和楚王一道同行的場麵是不是許多年前就發生過。


    那個人總是嘲笑自己,生得太晚,李家全族掙來的國公之位已經給兄長坐了,要不跟著他去打仗,公爵不論,這侯爵或可上一試。


    一步一步走上城牆,城牆外是馬蹄陣陣的廝殺,城牆內是除了將軍府熱鬧之外,該有的鴉雀無聲。


    記憶總是恍惚,可李家難封的故事,還在繼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定南衛:楚王府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寒江一柏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寒江一柏舟並收藏定南衛:楚王府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