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聲?”正當楊宸為這劃破清晨的叫聲打攪了自己久違的美夢而懊惱時,發現這屋內就他一人了。


    “李平安!”楊宸大聲喊道,作為他貼身太監本應一直伺候一旁,但這楚王殿下屋裏有藩府女官伺候著,他不能也不敢近身,隻能是在隔壁小屋睡了一宿。


    睡在隔壁小屋的李平安從門外推門而入大聲應道“奴才在,殿下有何吩咐?”


    “更衣”


    換上一身墨色的緞子衣袍,袍內露出銀色鏤空木槿花的鑲邊,腰係玉帶,俊美少年的容光煥發外,是一份離開是皇城規矩束縛的快活,從三年前兵亂頭次殺人之後,在那皇子居所裏,楊宸很少有一日像昨夜那般有一份好眠。


    因為害怕,楊宸已經很久沒有吹滅蠟燭了,因為害怕,那皇子居所裏,一個睡下的楊宸總會有三年前一樣驚醒的夢魘。殺人,對一個十四歲皇子來說,有些離譜。


    翻身上馬,走上驛道,這自幾百年前的大泰朝入主蜀地時就開辟的道路,雞鳴驛算是直道的起點。


    “去馬嵬驛。”


    隨著楊宸的吩咐,眾人繼續南下的漫漫長路。


    一路之上,鄉野山穀之中,雞鳴聲此起彼伏。想必,這就是前朝詩人口中“朝起雞鳴百裏驛,暮來潼關幾千城”的由來。


    騎馬在直道而行,很少見到行人,楊宸心裏有所疑惑。


    “安彬,為何這直道之上行人稀疏?”


    “迴殿下,一般行人不會走直道,此山野之間,小路來往更為方便,另外出蜀之人往往走水路下渝州,從橫嶺之外的函穀關入京。橫嶺八百裏,除去軍驛客棧極少,投宿不方便,翻山越嶺商旅也吃不消上下打點的入驛文碟”


    “原來如此。”楊宸微微點頭,好像明白了這些百姓的不易。


    但其實一般百姓不願走直道還有一個原因:山匪頗多,就像前朝詩人口中的“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所守或匪親,化為狼與豺,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


    楊宸緩慢地騎行,等馬車慢慢靠近,在馬車之外問道:“青曉,你知道我們前麵馬嵬驛的事嗎?”


    “知道,前朝有個皇帝在那裏因為兵變殺了自己的妃子來平息亂軍。”倒不是宮裏的女子就該見識有多非凡,隻是這件事常常被宮裏的女子用來形容天家寡恩,慕時恨不得傾國討一個歡喜,棄時又如脫下敝屣一般全無憐惜。


    楊宸忽而走上馬車,掀簾而入。見青曉的臉上閃過一絲詫異又迅速恢複平靜。


    昨日還好好的,怎麽今日就如此客套?是在為昨晚事惱怒?楚王殿下心裏默然想想“還真是不知好歹,讓她在營帳裏去睡,就這身子骨還不得來個染病不起啊!”


    可楚王殿下哪裏猜得到這少女心思,而且昨晚上,堂堂大寧王朝的楚王殿下竟然和自己的女官搶被子,真的說出去可就要貽笑千古。


    這倒也怪不到驛丞頭上,畢竟人家不知堂堂楚王殿下會行這般同床而臥的事。


    “青曉,你可知本王喜歡什麽?”可能為了解除這不該有的沉默,楊宸便問道。


    “殿下不喜音律,不愛書法,不近畫工,獨獨喜歡讀書,騎射,下棋。”青曉波瀾不驚地答應著,可臉上看不出絲毫的變化,表情似乎在告訴楚王“您能去騎馬嗎?搶被子不夠,還要搶馬車?”


    楊宸啞然,隻是自顧自地坐在主位上,閉眼假寐,青曉也輕輕地將裙擺收拾了一番,未丟掉了儀態。


    “青曉,你可知馬嵬驛不遠處有一地名叫作妃子墳?”楊宸閉眼問道。


    “前朝貴妃被賜白綾而死,而大趙的洪明皇帝為了早些往蜀地避難,便是匆匆將貴妃葬在了馬嵬驛。”她很認真地在迴答。


    “確實如此,但...…事後,有人盜掘貴妃之墓,卻發現棺槨之中未有貴妃。此乃是懸案,也不曾公之於世。我是和皇兄兒時翻閱皇家秘檔所知。”


    大寧自先太祖皇帝立國以來,曆代未被盜取之皇家陵墓皆派地方官員維護,還四時祭祀。各類因皇陵重修維護知曉的秘聞都記於皇室秘檔山陵卷中。


    “這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貴妃娘娘離開的時候肯定很難過,因為這前朝的皇帝為了自己保住性命背叛了自己許下的誓言。”


    楊宸是不信誓言那套的,可想來青曉又正是懷春的年紀,也未多辯解什麽,主仆二人又在馬車裏兩兩無言,各自沉默不語。


    “這就是馬嵬驛?”楊宸用有些難以置信的語態地問道。


    安彬急忙接話“迴殿下,此處正是。”


    按楊宸心中所想,這馬嵬驛從前朝至今已有百年聞名於天下,怎如今如此落寞蕭條?與尋常軍驛無異,比起靠近京城的雞鳴驛更是差得太多。


    按照路程,已經離京一日有餘,正是在橫嶺之中的位置。不然,也不會如此層巒疊嶂,林聚成海,也不時傳來鳥獸鳴叫之聲。


    楊宸又正好想起宮中有橫嶺異獸的記載“此連山疊嶂之處,穀中常有異聲,山野獵戶常言於泉溪之間有似熊似虎的異獸,其毛發黑白相間,體形碩大,林中諸獸莫不敢侵……”


    草草解決午膳,便即刻上路,為的隻是可在入夜之前進入橫嶺關。按大寧朝軍製,入夜即關閉城門,非軍情緊急不得進出。


    當然,也是想爭取點時間,去前麵三十裏處看看那蜚聲於四海之外的前朝貴妃最終處所——妃子墳。


    正值七月,又酷熱難耐,侍女和宦人又隻能步行,早早地就像哭喪之人無精打采。山嶺疊嶂的高處也無處取水。


    “殿下,前麵不遠就是妃子墳了。”等離馬嵬驛越近,那碑上所寫的“大趙皇貴妃之墓,洪明十五年”也就愈發分明。


    楊宸不願去看看這區區墳塋如何放下了大趙極盛之時象征帝國最美麗最驕傲的所在。他隻是不知為何天下之人隻說“亡國多禍水”,卻從不曾去計較人君的昏聵。


    明明他們的騎兵也曾踏碎了那時叫突厥如今叫北奴的脊梁,他們的水師也曾於驚濤駭浪之處戰得東瀛之人“萬不敢再窺視中州”,他們的繡口一吐,便是百年來人人向往的盛世氣象。


    卻獨獨,逼死了一位女子;卻獨獨,給了這位世間最美的女子最無奈的離開方式。


    楊宸心中還是如當初讀史書讀到此處的那份不快,又發現青曉走向了妃子墳,手裏拿了東西。


    緊跟過去,四時祭祀而擺滿了祭品的祭台之上多了一盒胭脂。


    “許是世間女子皆愛此物吧。”楊宸心中想到此處,也覺得這眼前的青曉有些不可思量的心思。


    “貴妃生前,整個大趙最好的胭脂她用過,東瀛使臣進獻的胭脂被那位聖明天子在使臣靠岸之後用軍中驛路自東海千裏加急送入長安。這便是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胭脂來的荒唐舊事”


    有人以為這是大趙皇帝獨寵貴妃的荒唐,有人以為這是為人君而失道的罪證,卻很少有人讚同,為人夫君,做這般事,該是一樁美談。


    楊宸跟她講這些,是知道她此次離京長安城的胭脂定然是不多,在此留下一盒到了南疆怕是得下次迴京才能用上,所以希望她不要如此輕易地留下胭脂,畢竟百年已過沒有侍死如生那麽多的計較。


    “殿下,您覺得貴妃娘娘可憐嗎?”她似乎很難過地問道。


    “又是一個被書裏故事給得入迷的女子。”楊宸心中有所腹誹。幾百年來貴妃和帝王的故事早已傳遍四海,前朝那些詩人寫了太多關於他們的名篇。但廣為傳唱的不是朝中巨儒所作的太平之詞,而是報國無門,淒涼苦遊的行走詩人寫的那些體會貴妃之苦的詩句。


    楊宸隻能不通常情的迴答她:“貴妃之事,世人心中自有公論,比起出塞和親的女子,比起嫁給敵國君王被辱紅顏禍水的女子,比起被當作禮物隨意贈送挑起朝臣反目的女子,貴妃當不得可憐二字。”


    有三千寵愛在一身,有從此君王不早朝的聖寵數十載,除開最後的香消玉殞,如何算得上可憐。


    見她還是神情落寞,楊宸想來此地不應久留,免得青曉覺得:“最是帝王無情家”


    “走吧,該出發了,不然入夜之前趕不到橫嶺關了。”楊宸說罷拖著青曉走出了這世人口中“東來胭脂千裏,西去白綾一丈”的無情之處。


    妃子墳,空有墳塋,妃子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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