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漸離不明白,父親為什麽要放棄唾手可得的榮耀,成為王室的首席樂師和在樂會上得到同行的尊敬,不是每一個樂者夢寐以求的嗎?既然對現狀不滿,就是應該積極去改變才是。


    她一心想要奪迴應屬於她父親的榮耀,可如今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自從那日沐浴時眼前出現了恐怖景象,這些場景就時時浮現,揮之不去。


    她仿佛正親曆著那些本已忘記的過去——父母倒在血泊之中,身上到處都是血窟窿;弟弟在波浪滔天中掙紮,可最終卻被海浪吞噬。


    這些明明已經遺忘的恐怖的場景,此時卻折磨的她幾近崩潰。因而當漸離出現在黃金台時,兩眼烏青,臉色慘白,甚至必須要在小僮的攙扶下,才能勉強行走。


    “這就是高漸離啊?身量倒還可以,隻是這一臉衰相,也配入我的美男榜?”徐默明顯不悅,她覺得師姐是在耍她。而沁芳見漸離臉上病色,想想布帛上的吩咐,倒是明了。


    “錚——”隻聽一聲撥弦。見一老者,白發白眉白須,正端坐於一架琴後。此人姓白名遙,在前幾屆樂會中拔得頭籌,江湖名聲甚盛。但亦有傳言,當年高潺隱世,便是這白遙所迫。


    白遙枯瘦的手,輕撥過麵前琴弦,竟如天籟。那如枯樹枝一般的手指,頃刻間便爆發出了強大的活力,似水中新生的錦鯉,似雲中翱翔的鴻鵠,逍遙,暢快。琴聲亦時如巍巍高山,時如潺潺流水。所奏曲目正是因伯牙子期的知音之誼而聞名於世的《高山流水》。


    一曲畢,聽者紛紛拍手叫好,而這美妙的樂曲亦吸引了諸多燕地百姓,他們雖不懂樂理,但聽著舒服,連說好聽。


    隻是漸離雖說此時已身心俱疲,卻也清楚地知道白遙奏《高山流水》是多麽可笑。如果可以,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揭穿這個偽君子,為父正名。隻是此刻偏偏渾身酸軟,目光潰散,連站起來說話的氣力都沒有;偏偏白遙的表演又那麽成功。


    白遙對聽眾的反應很是滿意,在一片歡唿聲中走至漸離身後,沉聲道:“這位後生,似乎麵色有點不好,可是身體不適?”似乎是關切的話語,可是漸離好歹在後宮摸爬滾打了三年,含諷帶刺的話聽得多了,此時如何聽不出這話中的得意。


    不想進了江湖還得拿出昔日在秦宮裏察言觀色、曲意逢迎的本事來。漸離隻得苦笑道:“承蒙白前輩關懷,晚生隻是近來有些睡不好”她刻意補充了一句,“不過,不會影響今日的樂會的。”


    “是嗎?那就好。”白遙隨即落座,還不忘用那雙混濁的魚泡眼狠狠剜了一眼漸離。心想這“憶苦思甜”不愧為嶺南邪藥,效果當真顯著。


    隨後又是幾位樂師,不同國家,不同年齡,不同樂器…一直到了漸離。


    “高先生,該您獻藝了。”小僮提醒道。


    “莫離。”剛剛起身,父母的聲音又忽然在頭腦中響起,緊接著又是那幅血腥的畫麵,讓她頭皮一麻,又癱倒在地。


    看熱鬧的人群議論紛紛,如蚊鳴的聒噪吵得漸離愈發頭疼。


    “什麽高家後人,我看根本是名不副實!”一個看客嚷道。接著,起鬧的聲音越來越大。漸離抿緊嘴唇,心中暗道不好,難道自己又要坐以待斃不成?


    正在台上台下僵持不下之時,一股濃鬱的酒香打破了這一僵局,它好似有著生命,越過喧鬧的人群,直衝黃金台上每個人的鼻腔。有些身體不支的老樂師,僅是聞到這種氣味,就已醉得不省人事。


    對於久居薊都的人而言,這種神奇的酒香實在是再熟悉不過了。此酒名喚燕雲烈,屬瑞氓膏,誕生於燕昭王年間,香醇至極,且後勁極大,非酒量極好之人不能飲。燕雲烈的釀造之法本極為繁複,對於酒麴的純度以及釀造的時間等條件都要求極高,因此在燕雲烈誕生之初,產量少之又少,惟燕國薊都可釀,惟燕地權貴可享。可隨著時代的變遷,製作方法也由繁至簡,燕雲烈再不是燕國貴族的專享,而是遍布七國各個階層,可好飲之人仍是隻認燕地所釀。


    而這酒香,正是以燕國古法釀造,且密封窖藏了至少三十年的燕雲烈。


    眾人循香望去,隻見一青衫男子,劍眉橫起,目如流星,雖一襲書生門客裝扮,但看渾身的俊朗神氣,便知曉必是位江湖人。


    “你是什麽人?竟敢攜烈酒擅闖黃金台這樣的高雅之地,實在是對音樂的大不敬!”白遙怒斥那青年。


    青年放下酒罈,施了一禮道:“晚輩荊軻,此番前來並非為了引諸位不悅,隻是見有人違背樂會舉行的初衷,做下不齒的勾當,實在無法忍耐,遂來此搭救受害之人。”說罷,他將目光投向漸離。


    隻見漸離嗅過酒香之後,反倒精神了許多。荊軻明白燕雲烈起了效果,於是提起酒罈,步至漸離麵前,“漸離,飲乎?”


    漸離也沒多想此人究竟是何來曆,又是如何知道“漸離”這個名字的,腦子裏隻剩下這熟悉的酒香,抱起罈子直接就往嘴裏灌。沒一會兒工夫,這一大壇陳年佳釀就見了底。


    飲罷,漸離瞧瞧手中的空罈子,竟頓覺神清氣慡,縈繞眼前揮之不去的噩夢也煙消雲散。


    “好酒。多謝。”她道。漸離不知道自己為何突然沒事,但她明白,是麵前這個叫荊軻的人救的她。她昂首,四目相對。


    “漸離不必如此,若真要謝,以一曲酬此酒,可好?”荊軻道。


    漸離點點頭,迴身取了璿璣築和特製的象牙板。右手抱築,左手執板,隻見象牙板輕輕劃過十三根弦,以楚地蠶絲為原料的築弦發出清脆的樂音。僅僅是一個試音的過程,已讓眾人聽的癡了。


    她依稀記得,小時候,每年過年,父親都會在家門口的老樹下挖出頭年埋的燕雲烈,而母親則在廚房裏準備豐盛的飯菜,自己和弟弟呢,和村裏的小孩玩鬧夠了,就偷偷溜迴家,趁爹娘不注意偷酒喝。每次父親發現了,總會教育一番“小孩子不能喝酒”的道理,但從未因此而責罰他們姐弟。如今想想,童年的時光,實在太過美好。


    “誰謂爾無羊?三百維群。誰謂爾無牛?九十其犉。


    爾羊來思,其角濈濈。爾牛來思,其耳濕濕。


    …


    牧人乃夢,眾維魚矣,旐維旟矣。大人占之:


    眾維魚矣,實為豐年;旐維旟矣,室家溱溱。”


    漸離記得父親常擊這支《無羊》,說它意喻來年豐收,是對未來的祝願。那時,母親領著自己和弟弟跟著唱,紅泥小火映著一家四口的臉龐。父親說過,無論到了何種艱難的境地,都要對未來有所期待。


    一曲奏畢,漸離眼眶竟有些許濕潤。她凝神細聽,隻覺仍有星星點點的音調迴蕩在黃金台的漆金銅柱之間。再抬眸,瓊樓玉宇下,不知幾時已是人密如蟻,有不少還喘著粗氣,顯然是從大老遠一路跑來的。上到官宦富紳,樂中高手,下至平民百姓,乞兒伶姬,無一不是靜默且歡欣的——他們在迴味,迴味那曲子,以及那曲子牽起的雖已流逝卻珍重至今的記憶,和對未知的將來的無限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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