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幽快速地清洗了一番,又忙著倒水、收拾屋子,末了這才得空休息。


    燭光照著她白淨的臉蛋兒,也鍍不上一層紅色。亭幽坐在床邊,用斷了兩齒的木梳輕輕梳著頭發。


    崇真寺雖然是方外之地,可等級的森嚴並不比紅塵來得少半分,圓覺主持出身皇家,又是自願出家,身份高貴才坐得主持的位置。至於亭幽這等嬪妃出身的,哪怕曾經位分再高,也做不得數,都得慢慢熬著。


    亭幽讀了許多經文,還是做不到了塵,心裏總是不甘心,她也想坐上刑律堂主的位置,講經堂也行,哪怕是管膳食的也行,總好過一日複一日的在最底層掙紮。


    在宮裏,她沒能當個好嬪妃,但在崇真寺,亭幽是務必要當個好尼姑。


    當個好尼姑才能出頭。


    亭幽摸了摸自己的頭發,在崇真寺她這種不僧不俗的人是最沒有前途的,一個小小的管事尼也得是個受了戒剃了發的尼姑。


    而且如今亭幽這般情況也無法下山,每月隻有廚房的尼姑才能得了去山下採買的機會,亭幽隻盼著這個機會,或者她還能有迴到永安山水的機會。


    如果不是這個念頭撐著,亭幽懷疑自己當初能不能撐到現在。


    心裏一橫,亭幽便從枕下摸出一把磨得鋥亮的剪刀來,刀口夾住三千青絲就想剪下,腦子裏卻忽然浮現出定熙帝的模樣,在燈下對她說:“阿幽,你有一頭像緞子一般的頭發。”


    亭幽的手抖了抖,大力地將頭發絞了一指下來,明日要呈給主持,請求剃發。


    ☆、第 56 章


    挑水是一日複一日躲不得的勞作。天還沒大亮,亭幽就已經挑著水往山上的崇真寺爬去了。


    禁宮裏每日來玉泉山挑水給定熙帝煮茶的內監也開始出現在了山上。亭幽瞧著都還麵熟,全是幹元殿茶果房的內侍。


    皇帝禦用的泉眼在山上,挑了水,一個從山上往下走,一個從山下往上爬,遇著是難免的。


    小內侍見著亭幽還要趕緊行禮,亭幽隻覺得諷刺無比,每迴都是直接無視地走開。


    用了早飯,亭幽借著為圓覺煮茶的功夫,將頭發呈給圓覺。


    圓覺惦著頭發,緩緩道:“你的事兒,貧尼還做不得主,待報給了宮裏再論剃發的事吧,你可得想清楚了。”


    亭幽端坐身子,低頭垂眸道:“我已經考慮清楚了。”


    最遲三、五年,總是要迴到永安的,有了尼姑的身份,一路上化緣也好走些。


    今冬的第一場雪是在十月裏來的,定熙帝站在樹下,手指撫上梅枝上覆的雪,想起有個人是極怕冷的。


    “將朕的劍取來。”


    俞九兒應了,火速轉身迴了幹元殿,王九福則在一旁伺候。


    劍來,定熙帝橫空起舞,劍法遊龍迴雪,寒光四溢,紛飛的雪片簌簌凍成了晶瑩的冰片。


    一套劍舞下來,還沒來得及開花的臘梅便零落成光禿禿的樹樁了。這已經不是禦花園裏毀的第一片林子了。


    王九福思討著,待會兒得趕緊讓人重新栽了臘梅樹來,否則用不了多久,這宮裏隻怕都得光禿禿了。


    定熙帝收手,王九福趕忙上前伺候,但心裏的事卻還在掂量著,到底是說還是不說,敬貴妃請求剃發的事情,王九福直覺這會兒說出來恐怕一會兒大家都得難受,便忍了迴去。


    夜裏俞九兒端著盤子去請定熙帝翻牌子,宮裏又進了幾個新人,其中還有敬貴妃的一位遠房表妹,下麵的人都是些人精,宮裏剛走了位主子,就有大把的新鮮美人送上來。


    定熙帝隨意翻了一個,連眼角都沒掃過去,隻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翻的是誰。


    俞九兒端了盤子正要走出門,卻見自己的師傅王九福給他遞了個眼色,兩個人默契是早就有的,俞九兒瞬間就明白了王九福的意思。


    出了東書房的門,俞九兒想,隻怕又是誰遇著難事,求自己師傅幫著說話了。


    俞九兒將剛才定熙帝翻的盧美人的牌子換下,又將宮貴人的牌子遞給一旁等著傳諭的內監。這位宮貴人是宮裏難得能將定熙帝伺候好的少數幾個人,前途不可限量。


    宮貴人得了信後,早早沐浴薰香去了幹元殿西翼,隻是久久等不到定熙帝,也知道皇帝勤政,每日不到亥時末刻一般是不會迴內殿的。


    這日過了亥時還不得見定熙帝,宮貴人少不得要派人去王九福那裏打探打探。


    其實王九福心裏也在著急。上迴進去換茶水時,見得定熙帝正拿著一軸畫卷在看,畫卷隻餘半幅,另外半幅被火燒了去,王九福一看就知道是那幅畫,定熙帝扔進火盆裏,最後又急著搶迴來,還燒著了自己手的那幅。


    每次定熙帝看這畫時,王九福都不敢走近,即使想換茶水才也不敢上前,定熙帝的茶杯裏這會兒怕早就涼了、幹了。


    王九福心裏又掂量了掂量,敬貴妃那件事就隻好當沒聽過了,想來沒有宮裏的旨意,圓覺也不敢擅自行事。


    亭幽這邊盼著剃度盼了幾個月,也不得消息,有些按捺不住,問了問圓覺,圓覺隻說還沒得著消息。至於是消息沒送上去,還是定熙帝扣住了,也不得而知。


    冬日裏嚴寒,亭幽便愛窩在廚房裏,煮菜、燒水,有求必應,隻盼在廚房裏待一整日,還可以烤些火。


    亭幽這日正在廚房裏跺著腳、嗬著氣,卻聽小尼姑來傳,說有人找她。


    什麽人會找自己,亭幽沒猜出來,待在客房見著敬夫人時,心裏也沒鬧出什麽火花來。消失了差不多一整年的親人,忽然出現,亭幽並不以為是好事。


    敬夫人無言地看著一身灰袍瘦弱不堪的亭幽,眼淚便滾了下來。


    亭幽有些不耐煩地坐下,也不曾招唿她用茶。客房清冷,她又忍不住跺了跺腳,低頭搓著手。


    敬夫人趕緊將自己的手爐遞了過去,亭幽沒接。


    “亭姐兒。”敬夫人喚道。


    “夫人有什麽事?”亭幽淡淡地看著她。


    敬夫人一把拉住亭幽的手,替她暖著,流著淚道:“亭姐兒別怪娘,不是娘狠心不來看你,實在是崇真寺不容易進來,老爺又不許。”


    亭幽的手早已不複往日的豐腴柔軟,瘦得隻有一層皮似的,青筋凸起。但敬夫人的手很暖和,很柔軟,亭幽一時沒抽迴自己的手。


    “我如今可能幫不得你們什麽了。”亭幽緩緩抽出自己的手。


    敬夫人像是沒聽見似的,絮絮叨叨把這一年敬府的事情說了出來。


    亭幽到了崇真寺後,敬老太爺忙著撇開關係,拘著不許任何人去宮裏求情,連夜從外地接了亭幽的遠房表妹來,送入宮裏。


    好在亭幽的事情並沒連累敬府,反而至那位表妹進宮後,敬老爺就平步青雲,從內務府出來,負責在王睿卿手下督管嶺北軍糧,這可是大大的油水之地啊。


    亭幽的大哥也得了實缺,晉了嶺北軍的參將。


    當真是比亭幽在的日子還好過。


    可壞就壞在冬日。


    敬老爺吃得滿肚子油腸還不知足,以次充好,用了壞心棉去製軍衣,導致嶺北前線凍死了二三十個士兵。


    敬大爺又是個棒槌,都說窮寇莫追,卻為了爭強鬥勝,自以為天下第一,將自己一個營都獻給了敵方,自己一個人灰溜溜地裝女人才逃了迴來。


    這兩個人的罪全是死罪。敬大爺在前線,定熙帝曾給過王睿卿聖旨,三品以下官員他可以先斬後奏。


    敬大爺嚇得屁滾尿流,連夜讓人迴京求情,結果老爺子這裏也出了事兒,定熙帝大發雷霆,當時敬老爺就下了天牢。


    敬夫人求助無門,去找那位亭幽遠房表妹,結果這位表妹因前幾日同人爭風吃醋,被定熙帝貶去了冷宮,自保已經不行,何況他事。


    敬夫人最後才找到了亭幽這裏。


    亭幽忽然很想大笑,隻覺得這世間的事情都諷刺極了。定熙帝那樣的人,如何不知敬府這對父子是個什麽貨色,從來就沒打算提拔過,這一年卻給了他們這樣的機會,不就是等著他們自己找死麽。


    定熙帝倒是沒有“為難”敬家,不過是挖了坑而已。


    “你同我說這些,我又能幫得什麽?”亭幽還是淡淡的。


    其實敬夫人也知道,亭幽如今也是自身難保,但宮裏頭有人暗示她,或許找亭幽還有一線生機,敬夫人這才病急亂投醫。


    “皇上不是曾經那般寵娘娘麽?”敬夫人喃喃道。


    亭幽臉色一變,“夫人這是說什麽笑話,沒見我如今是個什麽模樣麽?”


    敬夫人已經三魂無主,“聽宮裏頭傳出消息說,皇上就要下令抄家了,亭姐兒你就真沒有辦法麽?”


    亭幽能有什麽辦法,她隻覺得敬夫人簡直是異想天開,居然來求她這麽個馬上就要做尼姑的棄妃。


    “夫人還是迴去吧。”亭幽下著逐客令。


    敬夫人站起身,卻沒走,看著亭幽有些激動地道,“你父親就要死了,你大哥也要死了,你居然無動於衷?”


    亭幽還真是無動於衷的。


    敬夫人大約也看出了亭幽的態度,一個耳光揮在了亭幽的臉上,自己手也抖得厲害,心裏掙紮了片刻,到最後,嘴裏卻冷冷吐出幾個字,“你去求皇上!”


    亭幽拿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冷冷地迴望敬夫人。


    自己女兒眼裏的恨意,敬夫人如何看不出,隻是她當她這個做母親的願意麽,老祖宗不顧她的意願堅決要把亭幽接到永安,瞧瞧如今得了個什麽性子,無家無父,“你這個不孝女,難道要看到全家死光了才高興,如果不是你嫉妒心切,開罪了皇上,你父親,你哥哥怎麽會落得如今這地步?”


    亭幽聽見自己母親歇斯底裏地喊著,她自己也便就有些歇斯底裏了,“我把命賠給你們就是了。”


    亭幽從敬夫人頭上搶下一枚金簪,毫不猶豫地將簪尾刺入了自己的頸部,血瞧著就一股兒地噴了出來。


    滿眼的紅色,亭幽自己倒沒覺得什麽,敬夫人卻嚇得尖叫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春節將近,什麽都變得規律起來。昨天太累了,就沒顧得更新。還請見諒,總之是日更的,隻是八點半不一定能保證了。


    ☆、第 57 章


    禁宮,花月樓。


    花月樓不是新建之樓,位於禦花園東南角,三重攢尖,今年剛翻新,更名“花月樓”。據說樓裏遍貼金箔,四處簪花,定熙帝開私庫掏的銀子翻新。


    這花月樓除了女子,連下麵都沒有的內侍都也不許入內。


    王九福在花月樓下聽得絲竹聲聲,嬌笑連連,躊躇了不過片刻,還是認命地踏上了樓,這則消息若是不告知定熙帝,以後若被他知道,自己的小命肯定是保不住的。


    隻是消息偏偏是在這當口傳來,定熙帝在花月樓時,素來不喜人打攪,連伺候的人都不帶。


    守在門口的宮女瞧見是王九福上樓,嬌笑了聲道:“王公公今兒怎麽到這兒來了?”並沒有要進去通傳的意思。


    王九福看著眼前妝容艷麗,紅綢夾襖,金絲繡裙的宮人,冷著臉道:“雜家到這兒來,還用得著向你解釋,還不速去通報,雜家有要事要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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