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所謂的父親,沈融陽不需要。


    耶律思齊年方弱冠,為人不好不壞,家世不高不低。


    他的名字來自父親的一句話,見賢思齊。


    耶律思齊府上雖然要跟皇室攀親待故有點牽強,家裏也並不顯赫,但祖父好歹仍算是個貴族,隻可惜父親是庶子,祖父的爵位被他的大伯,也就是父親的大哥所承襲。


    他活了二十年,一直都在衣食無憂中度過,遼國的科舉隻許漢人去考,不許契丹人參加,所以即使你讀再多的書也沒用,加上耶律思齊的父親身份不高,又不是善於巴結逢迎的人,所以註定不會有多大成就。


    耶律思齊就是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


    每日招貓逗狗,跟一群誌趣相投的紈絝子弟一起鬥雞逗鳥打打架,混天胡地地過日子,天黑前迴府,有時候應付父親突如其來的訓斥和脾氣,應付母親寵溺的關懷,不知不覺時光如流水。


    今天沒什麽事情,他最好的狐朋狗黨蕭恩古這幾天生病了,雖然還有幾個人,但是少了蕭恩古的感覺就像做了壞事沒人分享,耶律思齊百無聊賴地走著,兩邊繁華看了二十年,也早就看膩了眼。


    “思齊,你今天怎麽像霜打的茄子似的,不是春心動了,想著上瀟湘樓了吧?”旁邊朋友擠眉弄眼,說的是臨潢府最大的青樓。


    “去,你小子自己想了吧,還硬栽到我頭上來!”耶律思齊笑罵著,嘴角勾起一抹壞笑,“怎麽樣,要不要晚上去玩一趟?”


    耶律思齊十八歲的時候就已經成了親,新娘子是門當戶對的人家,其貌不揚,但至少品行方麵是沒什麽大問題的,然而這樣的生活怎麽會適合還是少年心性的耶律思齊,就算這個年齡在當時來說已經可以娶妻生子了,但對生性放蕩不喜拘束的他來說,就是一種拘束。


    在母親的溺愛下長大,不能科舉,不會鑽營,地位不高,做不了官,餓不死也不會有榮華富貴,對未來茫然一片,也許父親的現在就是他的未來,這樣的生活,不會讓他產生任何一點責任心,成不成親,也許隻是現在家中多了一個人,以後再多幾個子嗣罷了,就算在作風相對漢人豪放的遼國來說,女子的地位依舊不會提升到與男權平等的高度。


    其餘的人聽了他的話,倒是調笑著紛紛附和,幾人邊走邊聊,突然看到前麵被人圍成一圈,指指點點,交頭接耳,似乎在看什麽,耶律思齊來了興致,幾步上前撥開人群,卻見一名素衣布裙的漢人女子坐在牆邊,垂首低泣,雙手放在跪坐著的膝蓋上僅僅攥著衣角,前麵裹了個鼓鼓的糙席,旁邊用麻布寫了四個字,一角壓在糙席下麵,其餘三角用石頭壓著。


    賣身葬父。


    耶律思齊行事算不上大jian大惡,但是仗著身份做些欺侮平民的事自是常有的,不僅是他,這也是當時許多契丹貴族的毛病。見這女子似有幾分姿色,他當下便蹲下身伸過頭去,想好好看看她長什麽樣子,正好這女子又抬起頭來,目光兩相一碰,他竟愣了。


    第70章


    耶律思齊之所以驚訝,不是因為那女子生得太美,而是實在太醜。


    他從沒見過女子也能醜到這份上。


    她的眉眼耳鼻其實很普通,沒有特殊的缺陷,更不算驚世駭俗,但是組合起來,卻怎麽看怎麽古怪,尤其隨著她哭泣的動作,唇邊一顆碩大的黑痣,也跟著一顫一顫,耶律思齊甚至還能看到那黑痣上有一根長長的黑毛。


    女子注意到有人在看她,也微微側過頭,正好與耶律思齊的眼光對個正著,差點沒把他嚇得坐倒在地上。


    那一瞬間耶律思齊隻有一個感覺,媽呀,好醜!


    “你你你……”耶律思齊伸出手指指著那女子,預想跟現實相差甚遠,讓他猶有餘悸。“你長得這麽醜,也敢說要賣身?”


    “這位公子,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非奴家所願,”女子抽泣了一下,抬起頭,淚眼盈眸,卻沒有讓耶律思齊產生任何一種憐香惜玉的感覺。“公子可是要買我?一兩銀子便夠了,待我葬了老父就與你走。”


    耶律思齊站起來,拍拍衣服上的塵土,一邊嘲笑:“就你這模樣也值一兩銀子?別逗了,小爺花五百文錢買的奴婢都比你長得好看!”


    女子聞言嚶嚶哭泣起來,邊道:“奴家隻望能有錢葬了我爹,其餘自然任憑聽遣,我看公子衣著華貴,氣度不凡,不如買了奴家迴去,為您做牛做馬。”


    耶律思齊活了二十年,還從沒聽過有人誇他氣度不凡的,當下便飄飄然起來,加上旁邊幾個好友還擠眉弄眼不斷起鬧,心中得意,嘴上卻道:“看不出你小嘴還真甜,可是就你這模樣,一兩銀子實在太多了,我看十文也就夠了,買迴去能幹嘛,暖床嗎?”最後一句話卻是對著左右說的,引來一陣心照不宣的笑聲。


    那女子卻不怒,隻是低聲軟語哀求著,耶律思齊看著她低下頭時的頸部曲線心中一動,突然覺得她如果不看臉的話,其實也沒有那麽醜,便藉故上前去,想去扯她的衣袖,多占點便宜。


    誰知那女子身子一側,躲過他的手,站起身來踉蹌著歪向人群的另一側,不料踩到了裙角,身體順勢往前一摔,站在那裏的人本想順手抱個滿懷占點便宜,卻未想她力道極大,生生把人群撞開了,一直撲倒在路過的行人身上。


    沈融陽嘴角抽動了一下。


    在她躲過陸廷霄要點她穴道的動作並抬起頭來朝他們笑了一下的時候,他就已經認出這個人的身份。


    攏在手心的琉璃棋子差點沒打出去。


    每次他的出現,總意味著他們將會有不大不小的麻煩。


    有損友如此,夫複何求。


    雖然沈融陽的腿並沒有知覺,但是這麽被抱著腿的情狀實在礙眼,陸廷霄正想拎起她往旁邊一甩,這女子已經十分自覺的從沈融陽身上離開,轉而抓住他的輪椅不放。


    “這位公子救救我,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調戲良家婦女!”她轉頭望向耶律思齊幾人,作張惶狀。


    耶律思齊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卻沒想過她跟這幾個人求救有什麽作用,反而在看到沈融陽時嗤笑了一聲:“你跟一個殘廢的低賤漢人求救?他能不被風颳倒就不錯了!”


    女子不語,隻是拽著沈融陽的輪椅死不放手。


    “戲別演得太過火了,再不放手我把你爪子也廢了。”聲音一字不漏地傳入莫問誰耳朵裏,也隻有他們兩人聽得見。


    “交友不慎,交友不慎。”他腹誹了幾句,無可奈何放開手。


    但這時耶律思齊的興趣已經由他轉移到沈融陽身上了,臨潢府的漢人不少,但是身有殘疾還一副不亢不卑的模樣的,卻絕無僅有,看著他的眼神,耶律思齊就覺得自己全身上下好像被一眼看穿,自己的不學無術,自己的不務正業,通通暴露在那人的目光之下。


    心底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莫名地焦躁煩亂起來,他瞪著沈融陽的眼光便多了幾分不善。“你們是什麽人,不會是宋國來的jian細吧?”


    後麵一句自然隻不過是找茬的藉口,周圍的人一聽這話,生怕惹上麻煩,都一鬧而散了,莫問誰扮的女子又不是絕色,自然不會英雄出來救美。


    第71章


    沈陸二人自然不會去迴答這種問題,隻有侍琴瞪著他道:“你莫要含血噴人,我們哪裏是jian細了?”


    耶律思齊拿出他平日對付平頭百姓的無賴功夫來,斜著眼睛冷笑:“jian細怎麽可能承認自己是jian細,是與不是隨我到衙門一趟不就知道了?”


    這話其實隻不過是虛言恫嚇,在衙門官府,一個備受冷落的世族庶子又哪裏有什麽地位了,隻是他瞧這些人衣著不凡,看著不窮,想趁機敲詐一筆罷了。


    侍琴冷笑一聲,他久在沈融陽身邊,不知不覺之間說話的語氣和神態倒也學了個兩三分:“你若能喊來衙役,我便服了你。”


    一語被道破心事,耶律思齊惱羞成怒,伸手便要去拽沈融陽。他的想法是,陸廷霄看起來冷冷冰冰,並不好惹,這侍童一張嘴巴也得理不饒人,惟有坐在輪椅上的這人,看起來溫文儒雅,也最好欺負,隻要把這人挾製在手,何愁另外兩人不乖乖聽話。


    手指剛碰到對方的袖口,膝蓋處便來一陣劇烈的疼痛,仿佛是被重物敲擊,直要把骨頭敲碎一般,疼得他當場就哀嚎一聲,扭曲著臉摔倒在地,旁邊還有莫問誰裝扮的女子扒在輪椅邊上,還有侍琴拍手大聲叫好,還有周圍亂糟糟看熱鬧的人,簡直就是一團亂麻。


    追根究底,其實都跟莫問誰這個活寶有關,但是此人生性如此,又是自己的損友,沈融陽也拿他沒辦法。


    他微彎下腰,左手按在耶律思齊的背上,輕輕一推,便將他拂至一邊。“我們走吧。”


    這樣的小人物,世上成千上萬,根本就不值得他們費心思,也正因為如此,陸廷霄從頭到尾都隻是冷眼旁觀,沒有出手。


    三人抬腳便走,那邊莫問誰嬌滴滴地“哎呀”一聲,也站起來跟著走,走了幾步又跑迴方才賣身葬父的地方,抱起那個糙席。


    “不好意思,借借,我爹他一碰到人多的地方就會醒的。”莫問誰揚著那張驚悚的臉對左右因為看熱鬧而阻住去路的行人微笑,眾人看著他的笑容又想到死人詐屍的情景,不由打了個寒顫,紛紛為他讓出一條寬廣的道路,他趁機抱著糙席一溜小跑趕上前方三人。


    “等等!”耶律思齊踉蹌著爬起來,跌跌撞撞追上四人,又攔住他們去路。


    坐著輪椅的人還好,臉色一直溫溫煦煦,就算自己伸手去抓他未果,也沒見他發怒,隻是他身後那人,就顯得有點駭人了,就算冷冷看著自己不說話,也讓他心裏不由自主地發怵。


    侍琴以為他又要找茬,正準備上前教訓他,卻見耶律思齊撲通一聲跪在青石板上,悶聲道:“請高人收我為徒。”


    眼前這個年輕人不過是弱冠之年,雖然穿著上好的布料,卻沒有相應的氣度襯托,看起來十足一個紈絝子弟,他臉上雖然也有驕橫也有無賴,更有酒色財氣的痕跡,卻不是十惡不赦的兇徒。


    沈融陽看了他半晌,才淡淡道:“我們不是什麽高人,你走吧。”


    耶律思齊不顧膝蓋磨地的疼痛,蹭著膝行上前兩步,道:“我知道我剛才莽撞冒犯了高人,若能成為你的徒弟,我情願受責罰,也毫無怨言。”


    他渾然不顧旁邊那些狐朋狗友的驚詫眼光,兀自望著沈融陽。


    要說耶律思齊拜師的心思,卻是剛才心念一動升起的,他因為是嫡子,自幼受盡溺愛,但出身並非顯赫,他卻很難憑此混個榮華富貴,再加上他不愛讀書,更不愛往那些位高權重的貴族麵前湊,便隻能每日跟著一些境況相仿的朋友廝混,久而久之也養成不學無術的派頭,但卻不是什麽人生來便愛如此的,剛才沈融陽露的那一手,突然就讓他看見了一絲曙光。他仿佛就像看到另一扇門在朝著自己敞開,心底似乎還有個聲音在說,這是改變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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