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靠衣裝。


    不論什麽場合,但凡對別人的第一印象,首先就是衣著相貌。


    段初言的氣質太過隨意沉斂,更不會主動與別人打招唿,加上衣著問題,便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卻仿佛渾不在意,掠過眾人表情,懶懶地踱至一旁。


    陶然的母親,也就是陶夫人走了過來,目光掃過段初言,帶了一絲不屑。


    ——她自然從陶老爺子口中聽了些原委。


    但今天是兒子的生日,怎麽說也不會落了他的麵子,於是堆了滿臉溫柔笑意。


    “你來了,爺爺正想見你呢,你的老師朋友呢,帶他一起過去吧。”


    陶然看了段初言一眼,搖搖頭笑著說:“他不習慣這種場麵,我過去就好。”


    陶夫人微蹙了眉,顯然這個結果與陶老爺子的囑咐大相逕庭。


    人沒帶到,今天讓他來的目的也就白費了。


    陶老爺子見孫子對這老師抱著莫名好感,故意在今天當著所有人的麵,想讓對方知難而退。


    陶然聰明無比,自然知道經由顧林之口,陶老爺子對段初言必不會有什麽善意。


    所以故意找藉口攔著。


    他倒不擔心段初言受欺負。


    以那人的性子,你不犯他,他必不會來犯你。


    就在母子倆僵持的時候,陶老爺子拄著拐杖走過來了。


    “小然,怎麽還杵在這裏,今天是你的生日宴,從小看著你長大的張叔叔他們都來了,還不過去打個招唿。”


    老爺子都開尊口了,陶然也不好當麵駁了他的麵子,隻得瞥了段初言一眼,朝別處走去。


    正主兒不在了,要對付一個窮酸老師,還不是小菜一碟。


    孫子這種表現,可見也不是對這個男的感情很深,否則早就鐵了心不走護著人家了。


    陶老爺子心下大定,再看始終站在一旁不說話的段初言。


    隻覺得這個人,眉目之間有點眼熟,仿佛在哪裏見過。


    但搜遍記憶,卻沒有這號人物。


    所以,陶老爺子隻當自己記錯了。


    想來也是,他何曾會認識這種人,既家世不顯,也默默無聞。


    那人似笑非笑,仿佛在看一場好戲。


    饒是陶老爺子的歲數,也被這樣的目光看得渾身不自在。


    不由低咳一聲,緩緩道:“段老師,聽說你在學校幫了小然不少,這次是我讓他帶你來的,招唿不周,見諒了。”


    那人淡淡的,漫應了聲。


    “還行。”


    陶老爺子噎得差點說不出下文。


    以兩人的身份地位,這人巴結討好還來不及,怎會用這種語氣。


    莫非他以為陶家的實力,不足以讓他當不成這個輔導員?


    “小然客人多,可能沒空招唿你,這裏都是陶家的客人,個個有身份,有地位,段老師有雅興的話,不妨也認識認識,也許對你以後的前途,多有助益。”


    陶老爺子捺下不快,不疾不徐地說道,音量卻恰好讓周圍的人都能聽見。


    這樣明顯綿裏藏針的諷刺,人人側目的情況下,那人卻依舊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慢慢的,那人也笑了,薄唇微微勾起,帶起一絲涼意。


    “陶老爺子的好意,我必不會忘記的。”


    陶老爺子被這句話刺得窒了一窒。


    這人處變不驚,冷靜得古井無波,就這份定力而言,也不枉自己孫子喜歡他。


    隻可惜……


    是個男的。


    也沒什麽家世。


    若是個女的,指不定是個能幹的孫媳婦,將來能為陶家助力。


    正還想說什麽,門口處傳來一陣騷動,有人匆匆趕來,撥開人群,附在陶老爺子耳邊說了什麽。


    老爺子臉色一變,再也顧不得段初言,轉身就往門口而去。


    沒人再理會他,段初言也不以為杵,端起餐盤便去夾菜。


    身後,陶老爺子洪亮的笑聲傳來。


    “傅先生,小然生日,竟能勞您大駕,真是大為增光!”


    迴應他的,是一個年輕的聲音,音量不大,卻能隱約聽出個大概。


    低沉柔和,端是悅耳。


    自己從小看到大的人,怎麽會認不出來呢。


    段初言嘆了口氣,早知道出門應該看黃曆的。


    連吃一頓飯都不得安生。


    不知道現在走人,還來不來得及?


    冷不防一隻手抓住他的胳膊。


    段初言抬眼,是顧林。


    陶顧兩家是至交,顧林跟陶然再看不對眼,長輩必然也會邀請他的。


    “你怎麽會在這裏?”


    顧林微一用力,將人扯向餐桌旁的拐角處。


    剛好有盆栽擋著,不甚顯眼。


    “你不知道陶老爺子讓陶然帶你來,就是為了看你笑話麽,怎麽還巴巴地跳下陷阱呢?”


    他去向陶老爺子告狀時,也曾想過段初言會被連累遷怒,但沒想到來得如此之快。


    真正看到這個人在這裏,需要當著眾人的麵,聽著陶老爺子的奚落,卻心有不忍了。


    段初言懶得解釋,隻淡淡道:“吃完就走。”


    現在離開,隻會撞上那個人。


    顧林翻了個白眼,有些恨鐵不成鋼了。


    “你怎麽就記掛著吃!一會陶老爺子招待完傅明諧,轉頭又迴來找你麻煩了!”


    段初言腹中空空,監考完就跟著陶然來這裏,實在沒時間去吃東西。


    這會耳邊聽著顧林絮叨個沒完,嘴裏已經解決了幾塊蛋糕。


    動作迅速又不見狼狽。


    將餐盤放下,拿起餐巾抹了抹嘴,見到顧林目瞪口呆的模樣,不由微微勾起嘴唇。


    這個人,雖然任性跋扈,卻還不夠壞。


    哪裏會有人跑出來拆自己台的道理。


    換作是自己,定然安安穩穩地坐在一旁看戲。


    “這位也是令公子的客人嗎?”


    西裝革履,剪裁得體。


    那人慢慢地走過來,後麵跟著一大幫人。


    聲音慢慢的,低沉不失優雅,深得他當年的教誨。


    如此光彩奪目,氣勢迫人,早已非吳下阿蒙。


    還記得自己曾對他說,講話的時候,聲音要慢,慢條斯理,心裏越急,說話就要越慢,讓人看不出你的情緒,猜不透你的心思,你就贏了大半。


    看來他已深諳其道。


    一路走來,直到身前,望著他與顧林二人狀似糾纏的模樣。


    笑意盈盈,目光灼灼,惟有聲音,半分不露情緒。


    陶老爺子疾步上前,幹笑了聲:“這不過是小然的老師,無關緊要,傅先生請往這邊走吧。”


    傅明諧不語,隻盯著段初言,笑意漸退,卻不知道在想什麽。


    段初言也看著他,縱然有再多別扭,心中仍然大慰。


    曾幾何時,他一手帶大,親自教養的人,也終能站在巔峰,睥睨眾人。


    這份魄力與氣勢,不愧是傅家出來的。


    目光由他再移至後麵難掩激動的人身上,段初言慢慢一笑。


    自己臨走時,曾叮囑韓致遠需得好好輔佐他,今日看來,這人並沒有違背諾言。


    很好。


    陶老爺子見傅明諧沒有挪動步子,心中驚異,目光在段初言與傅明諧二人身上來迴打量,不知道孫子帶來的這個人,有哪點讓傅氏掌門人如此另眼相待。


    這倒也不能怪他。


    當年段初言應酬,多是敷衍了事,如非必要極少露麵。


    陶老爺子因為年齡問題,本就很少參加這種聚會,一般都由陶家長子,也就是陶定餘代為出麵,加上那時陶家與傅氏生意交集少,想巴結也沒機會。


    僅有一次,也不過是匆匆一瞥,印象模糊。


    因著這諸多緣故,兼且段初言穿著普通,無論發式氣質,均與之前略有差異。


    就算有人見過他,也一時無人認出來。


    在他們眼中,傅家七爺,已經是亡故了的人物。


    失蹤一詞,不過是掩人耳目。


    本該被陶家眾星捧月般的貴客,此時卻站在他們麵前不動了。


    顧林有點不慡,被眾多眼光落在身上的感覺,讓他渾身不自在。


    他素來是隨意慣了的,當下二話不說,抓起段初言的胳膊就往外走。


    段初言也不想待在這裏,便順水推舟,由著他去。


    剛走出兩步,就被人攔住。


    對方不過是輕輕地抬起手,往顧林身前一攔。


    顧林皺眉。


    他雖然莽撞,也不至於愚蠢,這個人是陶顧兩家聯合起來都不敢得罪的,自己區區一個顧家小子,更不會放在他眼裏。


    隻不過他們與傅明諧素不相識,以傅家的實力,又怎麽會跟兩個不相幹的人過不去?


    於是顧林瞪著他,那人卻看也不看他,隻望著段初言。


    兩相僵持,十足尷尬。


    如陶老爺子這般人老成精,也不知道如何開解,這邊的騷動終是引起全場注意,陶然從人群中走過來,便見到這奇怪的一幕。


    段初言輕輕嘆氣,示意顧林放開他。


    這小子力道不小,隻怕在他胳膊上都留下一圈淤痕了。


    那人見他嘆氣,盯著他的目光立時黯淡下來,手也隨之放下不再攔著。


    讓段初言想起他小時候在主宅等著自己迴去,期待而又怯怯的模樣。


    心不自覺軟了一塊。


    “我會跟你聯繫的。”


    那人看著他,似在驗證他話語的真偽,半晌慢慢笑了起來。


    那笑容耀眼奪目,如朝陽初升。


    段初言一向知道這個孩子遺傳了一副傅家人的好皮相。


    卻沒料到三年不見,他的風采更勝以往。


    “好,那我等你,七叔。”


    最後的兩個字,他幾近無聲,化於空氣。


    但段初言卻分明聽得清清楚楚,如同一根琴弦在心中崩響。


    就像那天晚上這人壓著自己,口口聲聲地在耳畔念著。


    段初言逕自走向門口,頭也不迴。


    顧林愣了一下,緊緊跟上,見陶然站在人群之中,忍不住向他投去挑釁一瞥。


    第10章


    顧林拽著段初言飛快地走出來。


    他很不喜歡裏麵的氣氛,這次也是拗不過長輩才來的。


    一出飯店,頓時覺得連新鮮許多。


    飯店臨海,外麵是一條連著馬路的海濱長廊。


    他雙手撐在欄杆上,望著黑夜中星星點點的船燈,深吸了口氣。


    “你居然認識傅明諧,不會是欠了他的錢吧?”


    段初言不語。


    他當然不會在想什麽時候聯繫傅明諧。


    他隻不過在想著如何動用自己隱藏的人脈,遠走高飛。


    即便已經大權旁落,但是手頭仍舊有些資源和力量,可以為己所用。


    這是其他人,包括傅明諧所不知道的。


    龍困淺灘,也依然是龍。


    段初言離開傅家,其實有很多原因。


    並不僅僅因為那件事情的發生。


    傅家,以及傅家那些權勢,其實在他眼中並不看得很重。


    這麽多年下來,早就倦了。


    唯一讓他覺得溫暖和牽掛的,不過是那個從小看到大的人而已。


    隻是後來,連那個人也……


    傅家的人,果然沒一個是省油的燈。


    也罷,既然他想要,那就都給他吧。


    當時的震驚和痛心,原以為會牢記一輩子,結果再次見麵的時候,居然還能那麽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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