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江南(三)


    小橋流水人家(三)


    除夕這日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陽光很好,但出門之時傅瑤仍舊是被裹得嚴嚴實實, 兜帽下隻露了半張臉。


    到今日各家年貨都已經采購齊全, 街上的攤販們大都收了攤迴家,不像先前那般熱鬧,倒是能見著小孩子們湊在一處瘋跑玩鬧。


    謝遲見著個賣糖葫蘆的, 找出幾文錢來買了兩串, 一串給傅瑤先吃著,另一串則自己拿著, 留著過會兒再給她。


    傅瑤原就喜酸, 這些日子更是變本加厲, 興許是因著有孕的緣故, 連胃口都好了不少。一串糖葫蘆下肚, 目光隨之落在了謝遲手中那串上, 咽了咽口水。


    然而謝遲遞過來時,她卻並沒接,而是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臉頰, 抱怨道:“我覺著這半月下來, 胖了不少。”


    姑娘家總是難免會在意這些, 傅瑤從前是沒這個煩惱的, 可是今晨梳妝時, 是真覺著臉頰圓潤了不少。口腹之欲與愛美之心來迴拉扯,可謂是為難得很。


    “你有孕在身, 胃口比先前好也是理所應當的。”謝遲將那鮮紅欲滴的糖葫蘆在她眼前晃了晃, “更何況, 我覺著你怎樣都好看。”像是生怕傅瑤不信一樣,他隨即又篤定地補了句, “千真萬確。”


    傅瑤的意誌原就不大堅定,被他這麽一說,口腹之欲便立時占據上風,接過了那串糖葫蘆。


    兩人到書鋪去逛了一圈,此處也已經貼好了楹聯,依舊是謝遲的手筆。他寫得一手好字,據芸娘說,這楹聯貼上之後,這兩日上門來的客人見著之後,大都是要議論一番的。


    今日自然是沒什麽生意,傅瑤隨便挑了個話本翻看,謝遲則在一旁悠閑地煮茶。


    “說起來,你那北境風物誌修得怎麽樣了?”傅瑤忽而想起這件事來,隨口問了句。


    這還是她當年提的主意,謝遲後來的確也做了,但仍舊說那算不得什麽兵書,最多也就是自己這些年來的見聞和經驗,編個風物誌。


    謝遲沉默了片刻,說道:“不急,慢慢來。”


    他動筆寫這風物誌,是從北境時開始的。


    那時傅瑤在涼城那小院落腳,他被前線的戰事牽絆著不能迴去,便陸陸續續寫了些,後來讓人連著信一並送了迴去,請傅瑤代為整理。


    當初他領兵在外,有許多軍務,卻還是能尋出時間來寫,反倒是後來同傅瑤在一處後荒廢下來,不怎麽寫了。


    迴京成親之後,新婚燕爾蜜裏調油,就算是有閑工夫也不會用在這事上。及至來了江南,滿心記掛的都是傅瑤與她腹中的孩子,就更是將這件事給拋之腦後了。


    若不是傅瑤突然提起,他自己興許壓根想不起來。


    由此可見,俗話說的“美色誤人”的確也是有幾分道理的。


    傅瑤托腮打量著謝遲,將他這微妙的沉默看在眼中,認真地迴想了一番,忍不住笑了起來:“你莫不是將這事給忘了?”


    謝遲看著麵前的小火爐,抬手扶了扶額,無奈地承認了:“是啊。”


    傅瑤笑了會兒,又說道:“是不是我拉著你做這做那,耽擱了這事。”


    “不是這麽算的,”謝遲沏了杯熱茶,放到她手邊,一本正經道,“在我這裏,陪你才是頭等的大事,別的都得往後排。這不叫耽擱,而是理所當然。”


    “若我去費心編修那些,少了陪你和孩子的時間,才算是耽擱。”


    他心中的確是這麽想的,便直截了當地說了出來,並沒意識到這已經完全算是情話了。


    傅瑤唇角不由自主地翹起,勾了下謝遲的手指,正想撤開,卻又被謝遲反手握進了掌心。


    “在看什麽,”謝遲瞥了眼那話本的名字,饒有興趣道,“有趣嗎?”


    “才看了個開頭,”傅瑤近來不大能靜下心來認真看書,隔三差五就會跑神。想了想,她將那書推到了謝遲麵前,軟聲撒嬌道,“要麽,你給我講講吧?”


    謝遲愣了下,等到反應過來後,垂眼翻看著那話本,含笑道:“那好,我就當一迴你一人的說書先生。”


    “誰說隻有一個人了?”傅瑤眨了眨眼,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明明還有她。”


    謝遲眼中笑意愈盛:“好,那就是你們兩人的說書先生。”


    這麽些年來,謝遲並沒聽過幾次說書,上次還是在涼城之時被傅瑤拉去的,更沒給旁人講過故事。他先大略翻看了幾頁,在心中梳理了章程後,方才開了口。


    初時他明顯有些不適應,但漸漸地卻是越來越順暢,講得繪聲繪色。


    傅瑤原本隻是順勢撒嬌,沒料到謝遲竟然講得有模有樣,熟悉的聲音落在她耳中,很是享受,比方才自己慢慢看好了百倍。


    這話本初時不顯山不露水,到後麵,才發現竟然是個與妖鬼有關的誌怪故事。


    聽到緊要之處,傅瑤不自覺地攥緊了謝遲的手。


    她先前也看過竹林閑客的誌怪故事,但那些都是偏敘事講情的,讓人覺著曲折離奇,可如今這個故事卻顯得格外嚇人些。


    謝遲將傅瑤的反應看在眼中,停了下來:“你若是怕,若不然就不講了吧?”


    “這怎麽能行?”傅瑤委屈道,“我還不知道結局究竟如何呢!”


    怕歸怕,但也不能就這麽算了。


    謝遲無奈地笑了聲,隻得在傅瑤的催促下繼續,可還沒講幾句,便聽見傅瑤似是受了驚訝一般“呀”了聲。


    “怎麽了?”謝遲隨即問道。


    傅瑤垂眼看向自己的小腹,有些難以置信地抬手覆了上去,遲疑道:“她方才像是踢了我一下……”


    謝遲立時將那書放在了一旁,離得更近了些。


    兩人齊齊地將那到了緊要關頭的故事拋之腦後,湊在一起琢磨著,可腹中那孩子卻已經安靜下來,仿佛方才是傅瑤的錯覺一樣。


    “算了,不理她。”傅瑤給謝遲添了杯茶水,笑盈盈道,“喝口茶潤潤喉吧。”


    謝遲聽出她這旁敲側擊來,將扔到一旁的書拿了迴來,翻迴先前的位置,喝了口茶複又講了起來。


    然而事情巧得很,沒多久,傅瑤就又覺出胎動來,一臉茫然。


    “看來,咱們孩子是不大喜歡這個故事了。”謝遲開玩笑道。


    “哪有?”傅瑤嘀咕道,“八成是湊巧才對。”


    然而此時已經到了晌午飯點,她也覺著有些餓了,扶著謝遲站起身來:“還是先迴去吧,記得把話本帶上。”


    等到出了門後,傅瑤又忍不住指了指自己隆起的小腹,問謝遲道:“你說,她膽子是不是有些小?”


    謝遲看著她煞有介事的模樣,忍笑道:“沒出世的小孩子,膽子小也是理所應當的啊。”


    傅瑤這才作罷,迴家中吃了午飯之後,便歇息去了。


    冬日難得有這樣陽光暖洋洋的午後,傅瑤不多時就睡了過去,謝遲在一旁陪了會兒,正準備起身時,卻隻見她的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錦被下的手也不大安分地掙動了下。


    謝遲一見傅瑤的反應就知道八成是做夢魘住了,立時握住了那掙動的手,躺了迴去,又輕輕地拍著她的背。


    這才漸漸安穩下去。


    謝遲也沒再想著起身,一直陪到傅瑤自己醒來,替她理了理鬢發,笑問道:“你先前是夢著什麽了?”


    傅瑤睡眼惺忪,揉了揉臉頰,後知後覺地想起那夢來,支支吾吾道:“也沒什麽。”


    “那讓我猜猜?”謝遲若有所思道,“是不是夢著了今日聽的那故事了?”


    傅瑤:“……”


    她將臉埋在謝遲懷中,悶聲道:“是。”


    “看來——孩子是隨你了。”謝遲嘴上打趣著,但卻將傅瑤抱在了懷中,溫聲笑道,“好了不怕了,我陪著你呢。”


    兩人又說了會兒話,這才起身。


    往年在芙蓉鎮過除夕時,傅瑤總是會親自下廚,沒半點大家閨秀的架子,忙得不亦樂乎。今年有身孕,謝遲不放心,她也怕自己這樣反而添亂,便全交給了廚娘和銀翹她們忙活,自己陪謝遲下棋。


    傅瑤正琢磨著下一步該怎麽走,忽而想起當年的事來,同謝遲翻舊賬道:“說起來,我記得咱們頭一迴下棋的時候,你險些把我給氣哭了。”


    那時候她同謝遲說好了,自己陪他下棋,他陪自己看泥人,結果最後鬧到不歡而散。


    謝遲也記得這件事,噎了下,立時認錯道:“那時是我不好。”


    當初傅瑤的棋藝並不算好,他也沒半點相讓的意思,反而更像是戲弄。等到最後把人給惹惱之後,心中也不是不後悔,可那時並不知道該怎麽哄人,弄巧成拙。


    如今再想,謝遲都覺著自己當初簡直無可救藥,不忍直視。


    可傅瑤卻並不答,沉默不語地下著棋,像是為著舊事耿耿於懷。謝遲愈發懊惱起來,思來想去琢磨著該怎麽哄,正準備再開口時,卻見傅瑤忽而笑道:“我贏啦。”


    謝遲看向那棋局,這才發現不知不覺中落了傅瑤的圈套,哭笑不得投子認輸。


    雖已經知道傅瑤方才那模樣是有意做出來詐他的,眼下已經高高興興地收拾起棋子來,但謝遲仍舊說道:“瑤瑤,當年是我不好……”


    傅瑤沒等謝遲說完,便立時擺手道:“我沒有怪你的意思。”


    “我知道。”謝遲無聲地笑了笑。


    他知道傅瑤在北境答應複合的那日,就已經將過去的事情一筆勾銷,其實是他自己過不去那個坎,每每想起來都覺著懊惱,甚至會有些後怕。


    傅瑤定定地看著謝遲,一時卻又不知說什麽合適,便索性起身湊近了些,在他唇上親了下。


    謝遲扶著她的腰,加深了這個吻。


    懊惱與安撫,並著深情,萬般情緒盡在不言之中。


    年夜飯準備得很豐盛,傅瑤吃得差不多飽,聽著外邊的動靜後,一手端了杯酒,一手拉著謝遲到院中去看煙花。又支使著興寧將先前備年貨時準備的煙花都拿了出來。


    謝遲想要替她捂耳朵,卻被傅瑤給避開了。


    “我真不怕這個,”傅瑤笑盈盈道,“若不是懷著身孕,我就自己去點了。”


    簷下懸著的燈火映在她眼中,亮晶晶的。


    傅瑤仰頭看著天際的煙火,謝遲卻含笑看著她,目光溫柔似水。


    一直以來,傅瑤都有除夕守歲的習慣,可今年興許是有孕在身的緣故,卻並沒能熬下去,雖然已經變著法地找話聊,但最後聲音還是越來越低,靠在謝遲肩上睡了過去。


    謝遲小心翼翼地扶著她躺了下去,蓋好了錦被。


    他少時隨著爹娘和朝雲守歲,後來就沒這個習慣了,年節過得跟平時沒什麽兩樣。但這次卻並沒陪著傅瑤睡下,而是替她守歲。


    更聲響起時,外間隱約又有煙花聲傳來。


    傅瑤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揉了揉眼,小聲喚著謝遲的名字:“什麽時候了?”


    “是新的一年到了。”謝遲牽過傅瑤的手來,在她唇上落了一吻,似是立誓般低聲笑道,“與子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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