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湛一邊準備材料一邊覺得以林溪專題引申開去,能探討的問題實在太多了,他不得不進行取捨,精益求精,在有限的專題節目時間裏做到最大化的深入,把一切真相剖白給觀眾,但又不能太過,節目是需要懂得留白的藝術的,所有問題的探討又不能太過刻意,必須點到為止,沒有觀眾喜歡看說教一樣的節目,因為說教也並沒有用,你無法叫醒那些裝睡的人,你隻能去喚醒人們內心想要思考的種子。


    這樣全身心埋頭準備了一周,譚湛才終於做出了令鄭台長也頷首而自己也覺得滿意的答卷,他也最終在規定的截止時間當天驚險地完成了所有素材和節目的錄製。他把所有資料都交給了老徐和鄭台長,自己也終於不再神經緊繃,既然已經盡了最大努力,那對節目最終的結果和反響也不應當再有忐忑和遺憾了。


    大概是無債一身輕,錄製完畢以後,譚湛反而迎來了自己最為輕鬆的時光。離開播還有幾天,這也是他和林溪最後能抓緊的隻屬於彼此的時光。


    老徐看了譚湛錄製的節目母帶,即便他在工作上一向精益求精甚為挑剔,但麵對譚湛這份“答卷”,他竟發現自己也完全沒辦法挑出刺來,破天荒的,他喝了幾口悶茶,大手一揮,給譚湛批了幾天假。譚湛走出他辦公室的時候,老徐還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好幹,以後可以做社會新聞的題材了。”


    短短一句話,沒有什麽花哨的裝飾,但卻是語重心長的帶著厚望和期待的,譚湛自進入星燦以來,是第一次聽到老徐用這種語氣和自己說話,他的內心感慨萬千,而除了感慨之外,也是對自己的自豪和一種付出終於得到迴報的愉悅。他知道,老徐這一次是真的認可自己了,也是第一次把譚湛當成是自己團隊中的一員了,他拍自己肩膀的動作已經像是對待熟稔的下屬,而不再是曾經那樣疏離和充滿距離感了。


    走出星燦大樓的時候,譚湛被室外明媚的陽光刺了一下眼睛,那一刻他甚至有點恍惚,曾經的他也迷茫過,也在老徐對自己冷眼旁觀時失望過,也在旁人對自己“公子哥”的標籤和偏見裏憤怒過,然而這就是人生啊,不論是誰,富有或貧窮,男人或女人,都會經曆風浪和困頓,可以迷失可以痛哭可以憤怒可以怨恨,但永遠不能放棄,隻要捏緊拳頭,堅定地斬破那些荊棘,穿越迷霧,那風浪的盡頭便是燦爛千陽。他和林溪,誰又沒有走過黑暗呢。人生於這個世界,相比宇宙,又渺小又短暫,但又蘊含了無法預計的力量。


    譚湛突然有些釋然,他一向渴望的在新聞媒體界的成功,此刻也顯得不那麽重要了,對林溪的專題節目,他已經盡力而為,做了自己作為新聞人應該做的一切,他已經沒有遺憾,這是第一次,他對努力過後的結果,也不再那麽苛刻的有必須勝利或成功的要求。在很多年以前,當他不顧反對選擇投身新聞業的時候,他就有最堅定的信念,那不是自己在新聞業內出人頭地,而是堅守新聞的理想和良心,一個真正的新聞媒體人,應該永遠不斷努力去追求真相,去挖掘人性,不畏艱險去報導黑暗,但又要讓人們永遠知曉光明將永遠不滅,譚湛第一次開始接受自己或許並非會成為一個獨特而知名的新聞人,但即便隻是萬千新聞從業者中最普通的一員,也並沒有什麽問題,他會一點點的努力,一點點在自己的新聞崗位上奮鬥,讓新聞真相一點點的大白於世,讓公平正義得到一點點的改變,讓我們這個國家這個社會一點點的變得更好,一點點的去溫暖那些絕望的人,一點點的去幫助他們,雖然這一切可能十分緩慢,也可能每天的一點點努力,根本短期內看不到結果,但譚湛知道,為了自己心中的信念,他將不斷這樣一步步走下去,因為這才是那麽多年前他選擇以新聞為業的初心。


    譚湛穿過馬路,他本來準備去馬路對麵的一家琴行買一點鬆香,林溪昨天和他說過,鬆香沒有了,導致她怎麽都覺得琴弓摩擦琴弦發出的音效都有些不同。然而剛穿過馬路,他卻被不遠處廣場上的人群吸引了注意力。那是一片市民廣場,平日裏雖人流量也不少,但像今天這樣,開始有熙熙攘攘的人群駐步的情況並不多,他好奇地瞟了一眼,便忍不住也朝那裏走去了。


    他看到了他的林溪,她穿著黑色的大衣,正拿著她的大提琴,旁若無人地坐在廣場的中央,也不顧他人的側目,心無旁騖地開始拉起她的大提琴。


    從她琴弦上傳來的是海頓的《d大調第二號大提琴協奏曲》,而從周遭為她的音樂所駐足的人群來看,這恐怕並不是她在這裏演奏的第一支曲子了,剛才的停頓也不過是兩支曲子之間她休息調整的片刻。


    譚湛並沒有出聲,他隻是也站在人群裏,安靜地聽著她演奏。


    她說過的,提著大提琴在街頭賣藝,原本一直是她想嚐試的事情。譚湛也多半理解,她原本無法實現的緣由,那時候她太出名了,光是演出的日常就恨不得排滿到第二年,甚至一周內,就要連續在七個不同的國家或城市演奏,她根本沒有時間娛樂,更別說去街頭賣藝了,何況她的經紀公司也不允許,她在隨便的街頭演奏,極有可能引發轟動,她的粉絲會蜂擁而至,人群一多,便會給當地帶來安保壓力,經紀公司也懼怕在混亂的環境裏會傷害到她的安全。


    而現在不一樣,在譚湛的節目播出之前,林溪都還不完全是林溪,她還是一個頂著普通人身份的女孩子,能夠自由的選擇自己想做的事,比如在街頭就這樣隨性地拉大提琴。


    來往於廣場的大多並非古典樂愛好者,然而音樂是有靈魂的,也是有共性的,不管是那些上了年紀的老阿姨,還是那些年輕人,都為林溪的音樂所駐足,她從來這樣,不管是大劇院演出,還是這樣一場街頭演出,都拿出了自己十二萬分的力氣,把自己整個靈魂撲到大提琴上一般地用力演奏,而那麽拚命演繹的音樂不會不動人。


    圍著林溪的人越來越多,但沒有一個人說話,也沒有人嘈雜推搡,甚至大家都忘記了拿出手機拍視頻,她的音樂就擁有這樣的力量,悲傷又安寧,激烈又平靜,矛盾又溫柔,譚湛輕輕側頭,才發現他身後的女孩早已聽得臉上滿是淚痕。


    這就是林溪啊,他的林溪。


    譚湛就這樣安靜地站在人群裏,看著他的女孩,他知道他演奏的有多投入,那是隻屬於她的曲子,她注入她的情緒,她的人生,她的疼痛,她的歡愉,她的黑暗,還有她的光明。


    一曲終了,林溪終於抬頭,似乎心靈感應般,她一眼就穿越過那熙熙攘攘的人群,看到了站在其中的譚湛,她收起了大提琴,朝他微笑,然後不顧眾人的目光,撥開人群,跳進了他的懷裏。


    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卻緊緊相擁。周圍的人群這才似乎反應過來,也不知是為了林溪剛才的音樂還是為了此時他們相擁的愛情,周遭響起了熱烈而經久不息的掌聲,這自然遠遠比不上林溪曾在各大劇院聽過的觀眾鼓掌那麽多那麽響,然而林溪卻覺得這是她這輩子截止到目前為止聽過的最美妙的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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