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怎麽會這樣!”山下太太當即嗚咽起來,她丈夫神情尷尬地遞上手帕:“別哭啦。”


    每個人表露感情的方式不同,不見得都這麽直接,但在場所有人應該都和山下太太心有戚戚焉。我們都是懷著同樣的夢想在這遠離東京市中心的地方安家,也同樣每天眼睜睜看著夢想破滅。


    “島田會長,你看該怎麽辦?”遠藤再度開口,“如果房價再跌下去,將會給大家的未來帶來嚴重的不利影響,這一點你應該也很清楚。你也不希望自家的房子進一步貶值吧?”


    被遠藤一語道破心事,島田會長略顯不快。但仔細想想,說不定最不滿現狀的人就是他。他擔任町內會會長,就是因為最早在這一社區買下住宅。而他不惜每天花三小時上下班,第一個出手買下這種地段的房子,自然不是出於“風景優美”、“讓孩子生活在有院子的環境裏”或“遠離都市喧囂”之類的理由,而是計劃著“很快房子就會升值,到時轉手賣出,再到交通便利的地方買棟獨門獨院的房子”。


    “可總不能不報警吧?”島田愁容滿麵地迴答,“屍體也不能這麽擱著不管。”


    沒有人答得上話,眾人都沉默不語。


    “死在哪兒不好,幹嘛偏偏死在這裏!”隔了片刻,遠藤太太盯著屍體恨恨地說。


    “這話你該對兇手講,跟死鬼抱怨有什麽用。”山下悻悻說道。


    大家異口同聲地發泄不滿。


    “幹脆隨便埋了拉到。”


    甚至有人提出這種玩火的主意。


    “埋了他?那可不大好,萬一被人挖出來……”


    這些討論已聽不出是開玩笑還是當真了。


    我也忘形起來,想都不想便脫口提議道:


    “倒不如扔到黑丘鎮算了,嘿嘿嘿。”


    “啊?”


    一直抱怨不休的眾人表情頓時僵住,齊齊朝我看來。


    “你剛才說什麽?”島田會長問道。


    “沒什麽,呃,我是開玩笑的,哈哈哈!玩笑玩笑,千萬別當真。”我趕緊堆出笑容,不停地搖手。


    “嗯,”遠藤一臉認真地點頭贊同,“原來還有這一手,我怎麽沒想到。扔到黑丘鎮……嗯,好主意。”


    “喂,遠藤,我是在開玩笑。”


    “不,這的確是條妙計。”島田會長說,“這樣處理不費多大力氣,就算警察鬧得沸反盈天,我們社區的形象也不會受損。”


    “而且這麽一來,”我老婆補充道,“形象受損的就是黑丘鎮了。”


    有幾位鄰居好像早已產生同樣的年頭,聞言微微點頭。黑丘鎮離這裏幾公裏遠,據說因為有興建鐵路的計劃,房價看漲。我們社區的住戶聽到風聲,都是一肚子不滿,當初黑丘鎮的房價比我們這兒還低。


    “我有個家住黑丘鎮的同事,”山下悶悶地開了口,“他這一陣子格外興高采烈,有事沒事就找我搭訕,想打聽我當初是花多少錢買的房子。前幾天他還故意打開售房傳單。念叨說黑丘的房價雖沒有飆升,總比貶值強,這話分明就是講給我聽。”


    此言一出,各位主婦個個橫眉怒目,男士們則都氣得直發抖。


    “既然他們不仁,就別怪我們不義。島田會長,請你定奪!”遠藤用古裝劇的口吻催促道。島田會長沉吟片刻,抬起頭來。


    “好吧,那就民主表決,少數服從多數。贊成把屍體拋到黑丘的人請舉手。”


    我們社區共有十戶人家,所有戶主和太太都毫不猶豫地舉手贊成。


    當晚,我、島田會長、遠藤、山下四人把屍體抬進汽車的後備箱,驅車出發。遠藤和山下是抓鬮選上的,可硬拉上我真是毫無道理。按他們的說法,是因為最初提議拋屍黑丘的人就是我,我反覆解釋那隻是開玩笑,但他們就是不聽。


    “我還不是一樣,隻因為是町內會會長就得擔起這個任務,真沒道理。”島田會長邊說邊轉動舊款皇冠車的方向盤,“而且還要拿車派這種用場,想起來就噁心,以後後備箱再也不能用了。”


    “算了算了,這也是為了我們社區嘛。”山下安撫道。


    皇冠車載著我們四人和一具屍體,在隻比田間小道稍勝一籌的路上顛簸行進。放眼望去,四周全是剛插完秧的農田。


    “這一帶原本說要蓋小學,不知後來怎樣了?”遠藤忽然感嘆了一句。


    “可不。還有鐵路,本來應該經過我們社區旁邊的。”山下說,“那樣車站前也會興建商業街了。”


    “原先還聽說,政府的辦事處也會很快建成。”島田會長嘆了口氣,“到頭來,開發商吹得牛皮哪裏能信!”


    “按照房地產公司的解釋,當初隻是說建立辦事處的計劃正在研究,並沒有打包票。但我們做業主的難免有上當受騙的感覺。”遠藤說。


    “我跟朋友討論過,”我也加入話題,“他說如果是確定會開發的地段,不可能這麽便宜就買到獨棟住宅。”


    “這話說得——”島田會長手握方向盤,靠向椅背,似乎是想說“未免也太直白了。”


    “說到底,都是因為首都圈(指以東京為中心,包括神奈川縣、崎玉縣、千葉縣、茨城縣、群馬縣、山梨縣和櫪木縣的一都七縣。)的房價太離譜了。”可能是想避開煩惱的話題,山下轉而指出問題的根源,“普通人奮鬥一輩子也買不起一棟小小的獨棟住宅,這種情況絕對不正常。最近說是房價跌了一些,但原來的價格太高了,就算降了一點點也還是買不起啊。”


    “另一方麵,也有人靠著父母留下來的土地變成了暴發戶。”遠藤不屑地說,“對這種人就該狠狠徵收繼承稅,交不起就沒收土地!”


    “沒錯,最後所有土地都歸國家所有,再由國家出租給老百姓,這樣貧富差距也會縮小。”島田會長強調。


    “土地是公共所有,靠炒地皮來賺錢的想法本身就不應該。”


    “就是就是!”


    “說得太對了!”


    其實我們也是為了投資才買下現在的房子,此刻卻都假裝忘記了這迴事,批判得慷慨激昂。


    “哦,看得到黑丘了。”島田會長踩下剎車。


    一望無際的田地中,有一片區域林立著數十棟同樣格局的住宅。黑暗中看不分明,但每一棟的麵積都和我們社區的差不多。


    “哇,這地方真偏僻,周圍什麽都沒有。”山下的聲音裏透著幸災樂禍,“看樣子也沒有公交車站,去最近的電車站開車也得十分鍾吧?”


    “不,十分鍾應該到不了,估計要花上十五分鍾。”島田會長說得把握十足。


    我們放慢車速,緩緩駛入黑丘鎮。時值深夜,這裏本就住戶寥寥,路上半個人影也沒有,燈幾乎都熄了。


    “盡量找個顯眼的地方扔掉,”遠藤說,“這樣才能早點被發現。”


    商量的結果,我們決定把屍體拋到最大的一棟房子門前。這戶人家的停車場裏居然挺著奔馳,愈發惹得我們大起反感。


    我們從島田會長皇冠車的後備廂裏拖出用毛毯包裹的屍體,扔到路邊。不可思議的是,這時我對屍體的恐懼已消失了大半。


    “好了,快撤!”


    會長一聲令下,我們陸續迴到車上。


    次日早晨——其實也就五點半光景,我把順利拋屍的事告訴了老婆,她迴我一聲:“辛苦了。”這句話我已許久沒聽過了。


    “這下黑丘鎮的形象就要一落千丈了!”平常這個時候老婆總是睡眼惺忪,今天卻難掩興奮之情。


    但等她看到早報裏夾帶的傳單,臉色迅速晴轉多雲。


    “老公,房價又跌了!”她拿給我看的,不用說正是我們社區的售房廣告。“你看,就是昨天提到的東邊的房子,比兩周前又跌了兩百萬!”


    “還真是。”我啃著吐司,瞟了一眼。


    “啊,煩死了,就不能想想辦法嗎?像高級公寓什麽的,如果後來房價下調,之前購買的業主不是可以要求返還差價嗎?”


    “嗯,但肯定有一番扯皮,因為雖然降了價,也還一棟都沒賣出去呢。”


    “什麽?我們社區就這麽無人問津?”


    “……我去上班了。”趁她還沒大發雷霆,我趕緊溜走。


    三小時後,我抵達了位於虎之門的某辦公用品製造公司總部。說來也怪,自從開始遠距離上班,我反而一次也沒遲到過。


    落座後,我正想起身去自動售貨機上買罐咖啡,無意中聽到隔壁科的同事在閑聊。


    “今天科長好像請假了。”


    “咦,真難得,感冒了?”


    “聽說是車出了問題。”


    “就為了這事請假?”


    “你不知道,對科長來說,車壞了是很要命的。他住在一個叫‘黑丘鎮’的地方,沒有車連電車站都去不了。”


    “哇,那也太辛苦了吧。”


    我竊笑著離開座位。沒想到隔壁的科長就住在黑丘,所謂車出了故障雲雲,肯定隻是個幌子,十有八九是因發現了屍體亂成一團,所以沒來上班。我不禁開始期待晚上的新聞。


    然而,這天晚上全然不見黑丘鎮發現屍體的報導。


    “怪了,到底怎麽迴事?”躺在床上,我對著老婆買的液晶電視不停換台,一邊歪頭思索,“明明是一起命案,不可能不報導啊!”


    “說不定警方公布消息比較晚,明天的早報就會登出來了。”


    “有可能。”


    我關掉電視。明天是星期六,不用上班,但我早睡已成習慣,沒多久便困意襲來。


    一陣激烈的搖晃把我驚醒。睜開眼,老婆的臉孔近在咫尺,神色大變。


    “糟了!糟了!老公,大事不妙!”


    “怎麽了?”


    “屍體……屍體……那具屍體又出現在門外!”


    “什麽?”我立刻跳下床。


    走出玄關,門前和前天一樣圍了一圈人,島田會長,遠藤等人也在。


    “早。”看到我出來,遠藤像我問了聲好,其他人也紛紛打招唿。一一迴應後,我開口問道:“聽說又冒出屍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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