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鄭鬆河也是站在一個和現在相差無幾的位置上,他盯著孟引秋的背影,隻願一生都追隨這個背影而去。


    他與他,依稀是舊年模樣。


    孟引秋感覺到有人到他身側的位置,他知道是一直跟在他身後的鄭鬆河,他轉臉朝鄭鬆河輕快地笑了,“公子,謝謝你帶我來這裏。”他沒有自稱海棠。


    “隻要你高興,去哪裏都可以。”鄭鬆河道。


    孟引秋心裏暖融融的,這些日子的相處他早已領會鄭鬆河的意思,鄭鬆河大約是愛慕他,也敬重他,與他相處時兩人是平等的,比和任何人相處都要放鬆。孟引秋心想,鄭鬆河給他的很多,而他能迴報的卻少之又少。孟引秋說話語調清清淡淡的,可是好像有很多說不清楚的東西雜糅在裏麵,他說:“公子,今夜能來小館坐坐嗎?我有一樣禮物想送給你。”


    鄭鬆河自當點頭答應,他巴不得無時無刻都見著孟引秋的麵,他道,“好,我也有一樣東西送你。”


    鄭鬆河不敢貿然就把替孟引秋贖身的事告訴他,也不敢談及他的身世。鄭鬆河這幾日都在努力加深與孟引秋之間的關係,他是個卑鄙的人,可他唯恐孟引秋自此離他遠遠的了,這還不如拿了他的命去。然而見到了今日的孟引秋,想到鴇公說今日終於可以拿到的賣身契,鄭鬆河知道是時候與他談談了。????


    四


    夜幕降臨,深濃夜色給綿延青山潑了墨,到底掩不住人聲喧沸,市街裏還是一派燈火通明。


    孟引秋獨坐在他的房間裏等待,小館中是熙攘的嬉笑怒罵聲,隔著一扇木頭門擋也擋不住,但是孟引秋心底卻安靜得不象話。他的手裏攥著鄭鬆河留給他的玉墜,那玉墜被他手掌心的溫度捂得暖和,通體顯著瑩潤的微光。


    距離他和鄭鬆河約定的時間就快到了,他的心跳跳得一下重過一下,泛著紅光的燭火晃動一息,他的心也跟著停頓一瞬,他自己也說不清到底在緊張什麽。孟引秋低頭去看手心裏的物件,看了一會兒把它放在心口的位置。


    撲通,撲通。


    大冬天,他的手心都發了汗,可決定的事無論如何他依然會做完。


    待到鄭鬆河推門而入的那一刻,孟引秋光是聽見門響動的聲音感覺心跳都停止了,他看著鄭鬆河穿著一席玄色衣袍走進來,他道:“我來了。”


    “你來了。”孟引秋站起身,情不自禁就笑了,他為兩人各斟了一杯酒,向鄭鬆河道,“公子,先來喝一杯吧。”


    鄭鬆河注意到孟引秋今夜梳了另一個更清爽的發髻,而也就是這個發髻讓他的美人尖展露出全部的美好,他沒有戴著麵紗。鄭鬆河有些癡迷地凝望孟引秋在燭光邊的笑臉,順從地走到桌邊坐下,與孟引秋對飲了幾杯。酒過三巡孟引秋突然桃花眼一轉,問他:“公子日日來我小館,不怕家裏的小娘子吃味?”


    “我並無婚配。”鄭鬆河趕緊說。


    孟引秋又道:“公子遲遲沒有婚配,隻怕是有了心上人了吧?”


    鄭鬆河看著他的眼睛晃了神,“我心許之人,唯你而已。”這句鄭鬆河藏了六年的話,不知不覺就在這微醺酒意裏吐露了出來。


    “哈哈哈。”孟引秋聽了這話止不住笑出聲,相處了這許多天,他竟不知道鄭鬆河也會說哄人開心的情話,不過無論真假,孟引秋此時隻願把它當成真的來聽。他站在鄭鬆河身前,彎下腰湊近幾分,笑容狡黠明亮,他說:“公子,我收下你的話,你收下我一份禮吧。”


    他走到床邊上去,再一次在鄭鬆河麵前寬衣解帶,隻是這一次他整個人坦然麵對鄭鬆河的全部視線,把身上所有的衣物悉數脫去,露出他光滑赤裸的全身。孟引秋的臉上浮起幾團紅暈,他的眼神與聲音裏都開始帶上羞怯,他向鄭鬆河伸出一隻手,道:“你要了我吧。”


    孟引秋知道自己的身體並不值幾個錢,可他的感情早就在無聲歲月裏用透了,唯有一副身子,一副他不覺得骯髒的身子可以給鄭鬆河了。


    鄭鬆河大步走過去,一把將孟引秋整個人全須全尾地攬入懷中,而他的雙手卻一直規矩地緊鎖在孟引秋的腰間,他把孟引秋攔腰抱起帶著他翻入了床榻裏。孟引秋單手環在他背上,空出一隻手拉開了床頭一個抽屜,在他耳邊細聲道,“這裏有很多別的東西,我教你怎麽用。”


    鄭鬆河依言去看,入眼除了幾個瓶瓶罐罐,還有一條細鞭子,這東西簡直令他觸目驚心。他直起身又撈過摺疊好的錦被,把孟引秋全部裹進被子裏去,隻留一個腦袋露在外麵。鄭鬆河在孟引秋錯愕的目光裏埋首在他的頸窩間,深深唿了一口氣,他又在孟引秋右臉上落了一個吻,鎖著他的眼睛說道:“小秋,我心許之人,唯你而已。”


    他竟叫他小秋?!


    孟引秋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到底已經有多久沒人這麽叫過他了?孟引秋把視線轉迴來,木訥地落在正上方的懸樑上,半晌沒有說話。


    鄭鬆河替他把落在地上的衣服撿起來,他拿出孟引秋的賣身契遞給他看,“我已經替你贖了身,你隨時可以離開這裏。”


    孟引秋偏過頭對上他問:“你是誰?”


    “鄭鬆河,我曾經到孟家拜訪時見過你。”鄭鬆河說著低下了頭,“你的賣身契我今日才拿到,事情未著落之前我便沒告訴你。”


    孟引秋披著被子坐起身,他接過那薄薄一張紙的手有些打抖,他狠狠一閉眼,晶瑩的淚花從他眼角啪嗒一聲落下來,他抖著嘴唇對鄭鬆河說了一句謝謝。


    “小秋,從今往後你可以去任何地方。”鄭鬆河見他落淚就心疼得無法抑製,他輕輕撫摸孟引秋的頭發,“天高地闊,你是自由身。”


    孟引秋心裏一陣寬慰,他像是籠中囚鳥,如今終是能夠飛迴他原本生長的遼闊天際去,可是他又想到在這個世上他一個親人也沒有,即使自由了又如何,依然是孑然一身,不知歸宿。前塵往事浮上心頭,猶使人痛徹心扉,他抓著鄭鬆河的袖管,一時眼淚掉得更狠了,他哽咽斷續地喊,“可我沒有家了……我要去哪兒,我能去哪兒?”


    “鄭鬆河,我無家可歸……我早已無家可歸。”孟引秋哭得聲嘶力竭,一下又一下地喘。


    鄭鬆河再顧不上守禮之類的東西,他用勁把孟引秋抱住,吻去他臉上鹹濕發苦的眼淚,溫柔嗓音對他說,“小秋,我給你一個家。以後你在哪裏我就在哪裏,半步也不離開你,你想做的事我都陪你做,我身邊隻會有你一個人,別怕,別怕。”


    孟引秋漸漸在鄭鬆河的安慰中停止了抽噎,他紅著眼睛和鼻子與鄭鬆河對視,“你喜歡我?”


    鄭鬆河為他擦幹臉上的淚痕,對他笑著說:“六年前我見過你一麵,此後再不能放下,閉上眼隻盼你入我夢來。我這一生,隻愛著你一個人。”


    孟引秋聽得出鄭鬆河言語中的情真意切,他不知道原來在六年前他們就已經見過麵了,更不知道鄭鬆河竟已戀慕了他六年的時間,這時,曾經被他憎恨的漫天神佛,忽然也變得慈眉善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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