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欣接聽的聲音,帶著股難以掩飾的喜悅:“終於肯聯繫我了啊?”


    “這幾天忙到傻,”馮嘉帶著歉意,“我下周跟老闆出差,不能給你送行,今晚有空嗎?”


    “我這閑人,別的沒有,時間一堆,再說你好不容易主動約我,我能推嗎?”焦欣說著,突然想起什麽,“哎呀,今晚還真約了人。你過來吧!我們在『義大利村』。不介意的話,一起好了。”


    馮嘉想了想:“行,那我過去找你。”


    天氣預報說晚上會持續降溫,馮嘉關了電腦,翻找可以禦寒的厚重衣物。衣櫥的最右邊,掛了件肖恆的毛衣,開司米的,摸上去順而軟,好像還帶著體溫一樣,暖暖的。那是他迴去打掃的時候,發現肖恆忘在舊家的箱子裏的,於是拿迴來,掛在自己的衣櫥。


    他們三年沒見麵了。最後一次相遇還是在肖恆的婚禮上,馮嘉坐在嘉賓席上,看見他伸出手,從畢先生那裏,接過畢師婕的手……他們正大光明地握在一起,接受天主的保佑,和賓客的祝福。


    馮嘉把車停在附近路邊,找硬幣的時候,覺得體內在自己前麵那輛車有些麵熟。門口的侍者禮貌地問他是否有訂桌,他一邊迴答道有朋友等,一邊往裏麵尋找,果然焦欣坐在鋼琴旁的一桌,這會兒也正看著他,而坐在他身邊的女人,竟然是林凱若。


    第二章


    “你們認識啊?”焦欣見他倆目光交流,不想生人的樣子。


    “認識,華人圈子本來就不大。”馮嘉說著,對凱若笑著點點頭。


    馮嘉與林凱若的相識,是因為王敬。凱若是nw大學的高材生,工程係裏男多女少,加上她的形象氣質都不俗,爸爸又是nw著名的經濟學教授,帶過不少中國來的博士生,自然成了華人男生追逐的目標,王敬就是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大軍的一員。因為當時是跨校追,很不方便,王敬以權謀私,接著自己是華人學生社團的主席,辦了不少派對活動,找機會接近凱若。其實林凱若根本就不是他們社團的,並不是每次都給麵子來,除非……馮嘉在場。


    她的若即若離,若有若無的好感,馮嘉很早就感覺得出來,但他跟不太熟的人,向來比較冷漠,而且如果對這人沒什麽意思,也絕不會給他或她,什麽機會。凱若很聰明,主動接近兩次,見他沒這意思,就識趣地退了。然而不管對男人,還是女人,越得不到,就會越掛念,越覺得放不下,卻不得。馮嘉因此成了凱若心裏,一個醒不來的夢從小順風順水,被人追慣,林凱若難免有些清高,哪怕心裏再想,也並沒有刻意去找馮嘉,而馮嘉更不會主動聯繫她,這麽算算,除了有些不能避免的公開場合,兩人好像有快三年沒私下見過。今天這麽突然地,完全沒有準備地見麵,在馮嘉眼角淡淡地,似有似無的淺笑裏,林凱若難以抑製地,怦然心跳。


    “你們怎麽認識的?”馮嘉問焦欣。


    “我跟凱若的母親認識,”焦欣說,“我們同屬一個協會,這次來,經常到她家裏吃飯來著”


    “我母親也是做藝術工作的。”凱若說,她以前跟馮嘉提過,想必他也沒放在心上。


    吃飯的時候,聊著新年計劃。凱若說他要辦個小小的派對,就是幾個朋友一起吃個飯,聊聊天,自然地詢問馮嘉是否有興趣。雖然馮嘉新年假期隻想昏昏地睡個飽,還是禮貌地說:“看看安排吧。”


    吃過飯,見凱若開車離開,馮嘉才去取車,送焦欣迴公寓。路上,焦欣看著馮嘉熟練地在大街小巷裏穿梭,這幾年,他們都是郵件聯繫,偶爾也會打個電話,他每次到美國辦畫展,都會藉機會來看看馮嘉,這人跟以前在國內那個小男生完全不一樣了。


    “開若是不是喜歡你?”這是焦欣問得最直接的一句話,他們雖然也算有幾年交情,但實在但得稍微深點兒的問題都沒涉及過。


    “那你得問她吧?我怎麽知道。”


    焦欣似乎對馮嘉不鹹不淡的迴答,並不太滿意,他沉默好一會兒,才又問:“馮嘉,你是不是?”


    “是不是什麽?”馮嘉終於側頭看著他,秀氣的嘴唇無意抿著,那麽誘人。


    “你是不是gay?”


    馮嘉輕輕笑了,隻說:“我又喜歡的人。”


    焦欣沒有再問。


    馮嘉將他送到,沒有上樓坐,隻說自己還有事,就直接離開了。車後望鏡裏,焦欣一直站在公寓樓前的燈光裏,知道馮嘉的車轉了彎,彼此再也看不見。有的人,註定就是過客,不管他們停留得是短是長,都始終要離開,走不進自己真正的生活,例如凱若,例如焦欣。例如自己,也是肖恆的過客。


    去紐約之前,馮嘉連續熬了兩個通宵,一上飛機,就以接近昏迷的程度睡著了,醒的時候,飛機已經降落,peter手上拎著他倆的公文包,正站在身邊叫著他的名字。“我以為你不打算醒了。”


    馮嘉坐直身子,腦袋裏還不是很清醒,站起來時晃悠悠地:“對不起,我們下午是不是還有會議?”


    peter將公文包遞給他,邊下飛機,邊對他說:“一會兒你直接去酒店,我去開會。晚上有個聚會,你要正裝出席,八點我迴酒店接你。”


    類似的聚會馮嘉也參加過幾次,隻是沒有規模這麽大,層次這麽高而已,似乎整個曼哈頓財經業的巨頭都到了。當然,馮嘉是認不出誰的,peter要不停地在他耳邊給他介紹人群裏的人。“這裏隨便一個人,都會成為你的財神爺,你別給我犯困打盹兒哦。”peter麵帶笑容地應付擦肩而過的人,一邊小聲地對他說。


    “知道了。”馮嘉下午在酒店很實在地補了覺,現在精力充沛,倒是奇怪peter下飛機就去開會,怎麽到現在還能這麽一副神采奕奕的樣子,難不成他嗑藥提神不成?


    peter雖教訓著他,卻又不得不承認,今晚的馮嘉外形上,實在不給他丟臉。馮嘉本開就長得高,一身合體的西裝襯得他腰身筆直,雖然略顯瘦弱,年輕而俊朗的五官卻給他爭迴不少分數,站在一群西方大款裏,氣宇軒昂的模樣,倒是讓他與眾不同,特別醒目。“這小子衣服上夠捨得花錢的。”peter在心裏尋思著,他本來還擔心突然帶她出席這樣的場合,馮嘉會不會寒酸,不過仔細一想自己的憂慮確實是多餘。馮嘉向來在穿戴上都奢侈得跟他的收入不成比例。他或者真有什麽來頭背景也不一定的,peter默默地想。


    令人眩目的水晶燈下,香檳,紅酒,馬蒂尼……來來往往的人,嘴上盡是說著:“你一定要見見他”,這是充滿“必須要見”的大人物的名利場,以至於空氣中的小提琴,像晨霧一樣,稀薄得似有似無。peter在忙著跟人應酬,馮嘉悄悄地離開他身邊,朝精緻的室內噴泉走了過去。這裏人相對稀少,空氣流動得稍微順暢些。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人群中,有人盯著他,並且追隨著他的身影,到了這裏。噴泉低低地向外形成圓圓的一圈水光,靜寂的水流,像是一麵流動的鏡子,馮嘉猛然地轉過身。


    人群中,他看見了肖恆。


    第三章


    馮嘉有些侷促,但看著肖恆一步步走近,目光板寸都沒有挪開。肖恆瘦了,但氣場還是那麽強勢,馮嘉無法在匆匆一眼中,探尋他三年來的變化。在人人帶著堅硬麵具的場合重逢,反倒給了兩人一些躲閃和保護。


    “到紐約來,怎沒給我電話?”肖恆的自信和光輝,總是具備強大的掩飾功能。


    “隻待兩天,”馮嘉的聲音出乎意料地平靜:“明天要開一整天的會,後天一早的飛機,很趕,還有case等我迴去弄。”


    “明天晚上能有時間嗎?”


    “肯定要陪客戶吃飯,我頭兒在,不敢不去啊。”


    “哦,這樣,”肖恆手裏端著紅酒,輕微地晃了晃杯子,“現在工作很忙?”


    “你知道,每年就屬這個季節最忙,春天過去就好了。”馮嘉盯著肖恆端杯的手指,他的指甲修剪得那麽整齊,雪白雪白的袖口,釘了顆閃亮的鑽扣。


    “一切都還順利嗎?”


    “挺好的。”馮嘉說著點頭,不打確定這種沒有意義的寒暄,還要持續多久,終於說了點實質的:“阿姨給我發了你閨女的照片,長得真像你!”


    肖恆的眼光似乎隱約跳躍了下,笑了:“脾氣可大呢,哭起來大嗓門兒。”


    “hunter!我找了你整個晚上!”他們的尷尬,被一個操著倫敦口音的老頭兒打斷,“你跑去哪裏?有人急切地想要見你,快跟我來!”


    肖恆有些為難:“george,我有朋友在……”


    老頭兒迴身看見馮嘉,眼神定了定:“不好意思,恕我打擾……”


    “沒關係!”馮嘉連忙搶白:“peter估計在找,我也得走了,你們忙你們的。”


    肖恆沒法直接挽留,隻得說:“等我,我迴頭來找你。”


    馮嘉離開,沒有迴頭搜尋肖恆淹沒在人群中的身影,peter攔住他。“你認識hunter?”


    心裏亂糟糟,馮嘉並沒有尋思peter的話,心不在焉地問了句:“hunter who?”


    “hunter·xiao,”peter用中文在確定了句:“肖恆啊!”


    馮嘉像是為了掩藏什麽,攔住了經過身邊的侍者,跳了被馬蒂尼:“他是我大許同學。”


    peter看得出,馮嘉並不想在這上麵多談,況且這場合也不合適,也就沒有多問。肖恆這幾年風頭很勁,年紀輕,名氣卻大,是華人新晉的翹楚。難怪馮嘉剛進公司的時候,好幾個主管都接過電話,指明了要幫忙照顧。原來,他認識肖恆。peter不僅對這個低調得幾乎默默無聞的人,另眼相看。


    肖恆出現以後,馮嘉不識抬手看表,好像有些急著要離開,peter沒為難他,直接跟他說:“你不舒服先迴去吧,明早別起晚了,會議很重要。”


    peter出人意料的仁慈,讓馮嘉忐忑不安,他下午開恩讓自己補覺,晚上又不勉強自己呆到最後,難道迴去以後,是要給自己一個負麵報告,直接炒掉嗎?peter卻把他看透了,說:“就算要炒你,也不會選在這麽忙的時候。”他說話不帶微笑,看不出是認真,還是玩笑,更聽不出語氣裏的關懷,哪怕他對馮嘉說:“你臉色不好,別逞強了。”


    迴到酒店,馮嘉洗完澡,檢查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掛在衣櫥裏,換上睡衣躺在床上,在筆記本上看第二天要做的報告,屏幕在一片藍汪汪的頁麵下,漸漸不那麽真切,他無法集中已經分散的精力,那些圖標和數字,在他麵前模糊著,絞擰在一起,他的胃抽筋一樣疼了起來。他起身從包裏拿出藥片,吞了半把。這種櫃檯上能買到的藥,就跟糖衣藥丸似的,並沒有多大的效果,好像隻是在心裏安慰一下而已。馮嘉又披了件浴袍,走到窗前,他拉開窗簾,外麵是亮如白晝的曼哈頓,中央公園在夜色裏,是無邊無際的一片黝深的黑暗。他摸出一隻眼,走到小陽台,外頭冷風襲來,將他身上每一處隱藏的傷口,都凍結了。其實也沒有什麽大不了,他安安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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