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手間才一個平方大,有一麵盥洗鏡,一個台盆,下麵擺隻廢物桶。


    洗手間的左側,是拍片室,它的對麵,是一個消毒間,有護士在裏麵忙碌。


    沿著彎曲的通道走下去,一間一間的診療室,門都關著,門上的毛玻璃後透出些許燈光,說明室內有人。


    沒想到這家診所有這麽大,剛進門的時候,根本沒有這種大的感覺,接待區就象一隻酒瓶的瓶口,穿過狹小的瓶頸,才能發現這隻酒瓶的容量。


    隻有一間診療室,門上的毛玻璃後沒有燈光透出,而且房門沒有關緊,阿壺試著一推,門開了……


    站在門口,仿佛置身畫前,畫上的景物和展現在眼前的相比,無論從視角還是大小比例,都驚人的相似。


    跨進這扇門,等於跨進了畫框。


    窗台的位置跟畫上一模一樣,甚至能感覺到zoe就坐在那個窗台上,那套淺藍色製服,白色平底鞋,兩條小腿略微攪在一起,口罩外的眼睛冷森森地注視著他們……


    諾諾明顯地覺得有一股寒氣在房間裏瀰漫,就象有人打開了空調,送風口對準了她,諾諾打了個寒噤,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身不由己抓住了阿壺的手。


    “別怕,有我呢。”阿壺趁機把她的手捏得緊緊的,巴不得她把身體都靠上來。


    “我們來看看這個——”


    阿壺從包裏拿出那台由歐姆龍血壓計改裝的“鬼氣指數測量儀”,對準周圍的空氣和空氣裏漂浮的灰塵,按下了操作鍵,指數飛快地從0跳到了29,最後穩定在30,這比當初在畫前測量出的70以上要弱許多。


    “你看,沒事的,指數在30左右,屬較安全級別。”


    阿壺安慰著她,舉目環顧,寫字檯上有液晶電腦顯示器和滑鼠墊,但沒有那個淑女杯, 診療椅上積著一層薄薄的灰塵,給病人吐血水的汙水槽裏,十分幹燥,一點水漬都沒有,說明很長時間沒有使用了,在寸土寸金的淮海路,居然讓一間設施齊備的診療室就這麽空置著,實在有點可惜。


    阿壺走到窗台前,坐了下來,就坐在zoe坐過的位置上,他的舉動把諾諾嚇了一跳,真擔心他一屁股坐在zoe的身上。


    窗外就是熱鬧的淮海路,居高臨下,看得格外清楚,淮海路是僅次於南京路的上海第二商業街,街頭人流如cháo,到處是漂亮的美眉,這裏跟南京路不同,南京路是步行街,淮海路有雙向車道,一輛壯碩的911路雙層巴士正從窗下開過,車身上印著佳能數碼產品的大幅廣告,911路從老西門開往西郊動物園,行駛路線涵蓋了淮海東路、淮海中路和淮海西路的全段,堪稱淮海路的專線巴士。


    行道樹將人行道與車道隔開,是一排法國梧桐,繁茂的枝葉一直延伸到窗戶前,若能開窗,伸手可及。


    “過來呀。”阿壺拍了拍窗台,這兒足夠坐下兩個人,“既來之則安之,坐吧!”


    瞧他的神態,有點不坐白不坐的架式。


    諾諾走過來,小心翼翼坐了下去,就坐在zoe身邊……還好,是坐在阿壺的身邊。


    “你有沒有覺得冷?”諾諾問阿壺,一邊下意識地緊了緊衣服,“我怎麽覺得這裏有一股寒氣,象停屍間的那種感覺。”


    “不是寒氣,因為這裏一直空著,缺乏人氣,有點發黴的味道。”


    被阿壺這麽一說,諾諾的心稍稍安定了些。


    窗戶是朝南的,門對著窗,門框上掛著一隻藍色圓鍾,那種在宜家購買的塑料鍾。


    諾諾輕輕捅了捅阿壺:“你有沒有注意到?鍾的位置不對哎!”


    寫字檯對著牆,在畫上,這隻藍色的圓鍾掛在麵對寫字檯的牆上,現在挪動了位置,掛到了門框上,這是為什麽?


    阿壺拍了拍腦袋:“對呀!你想想,畫的視角就是站在門口的視角,如果鍾掛在門框上,觀畫者是看不見這隻鍾的。”


    言下之意,改變了鍾的位置,方便了觀畫者。可是,這種“方便”又有什麽含意呢?


    當畫上變成裸體在中午十二點,厄運降臨在午夜十二點,在zoe的世界裏,時間是一種微妙的東西,她用鍾來提醒所有的人,請注意時間,如果你錯過了時間,你就有麻煩了。


    這是阿壺的分析,已經帶有某種哲學韻味了。


    門外的過道裏傳來一陣沙沙的腳步聲,很快,一個穿著職業套裝的女孩出現在診療室的門口,她有二十四、五歲,頭發染過,呈栗紅色,五官精心修飾過,手裏拿著一份營業報表,阿壺注意到,她沒有佩戴胸牌,所以不知道她的姓名。


    “你們是誰?你們在這裏幹什麽?”女孩怔怔地望著坐在窗台上的兩個陌生人。


    諾諾和阿壺慌忙站起來,你一句我一句的解釋著,“我媽媽在隔壁做治療,我們在等她……”“我們在找洗手間,就走了進來,發覺這兒的風景不錯,有樹葉……”


    “抱歉,這裏是診療室,是不可以隨便進來的,請你們在外麵的沙發上等,好嗎?”


    女孩的口氣不容置疑,說完把身體往旁邊一側,等著阿壺與諾諾離開,兩個人隻好一前一後走出診療室,女孩朝診療室裏掃了一遍,大概是看看有沒有缺少什麽,然後把房門帶上了,門舌叭嗒一聲。


    “請跟我來。”


    女孩在前,帶他們走向接待區。


    “你認識zoe嗎?”


    身後傳來諾諾的一句話,聲音並不大,女孩卻驀地停住了,好象腳底被磁鐵吸住了,這樣過了幾秒鍾,她慢慢地轉過身來,盯著諾諾,眼神有點疑惑,有點茫然。


    隻從她的表情,阿壺就知道了,陳館長提出的那幾個假如都得到了證實:zoe確有其人,她是一名牙醫,就在white齒科工作。


    4


    我叫肖妤,英文名字叫lisa


    我是市場部的,我的工作是聯絡客戶,為診所拓展市場,負責廣告投放,組織診所的外出診療活動,還要為診所裏發放的口香糖、牙刷、牙膏等贈品尋找贊助商,說是市場部,其實就我一個人,所以名片上寫“市場部主管”。


    在樓下的星巴克,杜咬鳳、諾諾、阿壺和肖妤,四個人坐在一處角落裏,兩隻沙發,兩把沉甸甸的實木椅。


    “zoe不在了,她去世了。”肖妤告訴他們。


    三個人的反應平淡,這早在預料之中。


    “她是怎麽死的?”阿壺率先發問。


    肖妤的眼皮低垂了下去,半天,才吐出兩個字。


    “自殺。”


    這倒是有點出乎意料。


    “墜樓。”肖妤補充道。


    在諾諾眼裏,墜樓是自殺中最殘忍的一種,張國榮從25樓平台縱身一躍而下,直挺挺地摔在人行道的水泥地上,對一個把自己的容貌視若生命的藝人,讓精心嗬護的身體在短短的幾秒鍾內扭曲、變形,需要多麽大的勇氣!


    不過,退一步想想,生命都沒有了,再美麗的容貌也不過是一具屍體的裝飾而已,還要它幹什麽?索性毀了吧。


    “她是什麽時候去世的?”杜咬鳳問。


    “是今年的八月……八月……”肖妤眨著眼睛想了想,“是八月十六號吧。”


    杜咬鳳腦子裏好象打開了一台計算器,數字鍵正在按動著。


    八月十六日,與m先生畫展的最後一天,整整相隔三十五天。


    在中國人的傳統裏,為亡者而搞的祭典活動,叫“做七”,如果這個人是在星期一去世的,那麽下周的星期一就叫“頭七”,下下周的星期一叫“二七”,下下下周的星期一叫“三七”,依此類推,一直做到第七周的星期一,叫“斷七”,才算真正結束。


    這其中,“五七”是一個比較特別的日子,據說死者的亡靈會歸來一次,家屬要燒掉幾件死者生前穿過的衣服,免得到了陰間衣不蔽體,要炒兩個死者生前愛吃的小菜,免得在陰間挨餓,還要燒一些冥紙,讓他在陰間裏有錢可花。


    m先生畫展的最後一天,s美術館的二樓c展區裏出現了那幅畫,這一天恰好是zoe的“五七”。由此可見,zoe的亡靈真的歸來了,就附在一層普通的畫布上,她沒有衣不蔽體,身上穿著那套淺藍色的醫生服,她也沒有挨餓,更不缺錢花。


    zoe是有備而來的,是懷著某種動機的。這種動機究竟是什麽,或者說,zoe到底想幹嗎?不得而知,就象她的表情,掩藏在那層淺藍色的口罩後,唯有那雙眼睛,幽幽地注視著你,讓你雲裏霧裏猜不透。


    “她為什麽會自殺?”阿壺急不可待地問。


    在諾諾的印象裏,墜樓自殺的人,多半與感情受挫有關,因為另外一個人還活在世上,讓他(或她)親眼目睹平日鮮活的人變成一具慘不忍睹的屍體,無疑是最最殘酷的懲罰,會讓她(或他)永生受煎熬。


    肖妤朝這個身材象把茶壺的男人看了一眼,反問:“你們為什麽要打聽這些?”


    杜咬鳳把事先準備好的理由說了一通,zoe是諾諾的表姐,杜咬鳳是zoe的姨媽,阿壺是諾諾的男朋友,母女倆對zoe的死尚有一絲懷疑,所以來調查。


    聽完這番多少有點牽強的理由,肖妤苦苦的一笑,說了句:“還有什麽好調查的?”


    言下之意,你們在浪費時間。


    也許是受不了母女倆真誠期盼的目光,肖妤站起來說:“請你們稍等一下,我去拿張照片來,是診所開業時的合影。”


    5


    white齒科的總部在北京,工商註冊名稱叫“北京現代醫療服務有限公司”,是北京的一家上市公司與台灣人合資,各出資百分之五十,成立的一家合資子公司,先在北京搞了第一家white齒科,服務對象鎖定為外籍、香港、台灣人士及本土的高級白領群體,所以診所的選址落在繁華地段的商務樓裏,隨著第一家的成功,第二、第三家陸續開出來,目前北京一共開了三家,深圳與上海各一家,其中上海的white齒科開得最晚,在2002年。董事會的想法是,在北京、上海、深圳這三個最有地域代表性的特大城市裏站穩腳跟,呈三足鼎立之勢,成為向其餘省會城市拓展的三個橋頭堡,在未來的幾年裏,堅持每年新開一到兩家,最終成為全國性的連鎖齒科診所,在高端市場裏爭得龍頭地位。


    如同一個嬰兒,其父母的身世比較複雜,從這個嬰兒降生一刻起,就有些糾纏不清的東西始終陪伴。因此在北京的總公司裏,形成了兩派之說:本土派與台灣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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