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流泠順著她的目光也朝許樂湛盯了眼,隨即笑道:“要吃得出我早報上名了,我吃過的藥算起來也不少。”


    蘇綿翼輕快地笑了笑,“配料是黃芪、煨麵、綿羊肉、藕、長山藥、黃酒、黃酒糟、綿羊尾、醃老韭菜……”


    許樂湛在聽到黃芪、長山藥時眉頭不由微微一蹙,但在這兩人的注目下,也沒有太過彰顯,仍是拿著勺子喝了口,入口才覺其實還可以,也的確並不沾著什麽藥氣。


    齊流泠見孫子已動手,便招唿大家都坐下,“芝兒,扶疏,今兒不理規矩,大家都坐下吃,小翼,你坐這兒。”她一指身邊的位置,把蘇綿翼拉來坐了。


    蘇綿翼沒有推辭,便也坐下了。飯局吃過半,齊流泠忽然開口,“小翼啊,昨兒晚上蚊蟲多麽?”


    許樂湛持筷的手一頓,果然宴無好宴。蘇綿翼沒有心機,坦然迴道:“我撒了驅蚊粉,沒什麽蚊蟲。”


    “哦……”齊流泠點點頭,“難怪了,原來連一絲打擾都沒有了。”


    嗯?蘇綿翼聽著這話有些奇怪,但卻並未就問。一時這話頭開了,又放下。許樂湛在旁唇角微勾,很是欣賞蘇綿翼這種萬事除了醫,一切不關己的個性。


    齊流泠本以為她會接下去問,誰想她一聲不吭,於是,她隻好又開口:“小翼,聽說昨兒你睡在這兒?”


    “卟”


    “咳咳,咳咳”


    幾人聽了這話都被嗆到,許樂湛拿著筷的手一鬆,險些掉了。芝兒與扶疏兩個正喝著湯,一聽這話都被嗆在喉裏,又是難過又是忍不住想笑。在場隻有蘇綿翼靜靜地舀了勺湯,吹了口氣,喝下,“是啊。”她答得光明正大。昨晚上的確是聊得晚了些,她也不知道怎麽迴事,說著說著,或者聽著聽著就睡著了。


    齊流泠大受打擊,這小妮子簡直接不上茬,倒是把湛兒樂得什麽似的。她橫了眼靠在床上喘氣的許樂湛,不死心地又朝扶疏看去,“扶疏,聽說你早上還把水盆給打翻了,可是嚇著了?”


    “啊……呃,是……是……”扶疏才笑著想應,卻接到大少爺投過來極淡的一眼,馬上改口,“是奴婢不耐這天熱,手裏一滑,把盆子打翻的。”


    “扶疏姐姐早上原來是嚇著了啊?”蘇綿翼此時卻出乎眾人意料地把話接了過去,“那這樣吧,姐姐可不可以幫我在這園子裏安個住處,隨便怎樣都行,隻要離大少爺近些就好。我好就近照顧。”


    “咦?啊……好,好。”扶疏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不太作聲的小丫頭居然提出這樣的要求?


    芝兒與扶疏都是又驚又想笑。但另兩人卻斂去了笑意,變得有些鄭重起來。許樂湛與齊流泠都知道,這便是要開始第二步的治療了,也就是引毒!


    齊流泠沉吟了會,“這樣吧,小翼,你就住在東二間吧!離湛兒隻隔一個花罈子。”


    “嗯。”蘇綿翼點點頭,重又開始專心吃飯。接下去得集中全力去照顧他了……


    第八章


    八月中秋夜,桂香陣陣,月色清輝,像是浮在幽暗的花香上一漾一漾地湧入人的鼻尖心上。偶爾蕩來浮雲一痕,卻似那閨秀的輕羅小帕,淡淡的遮卻了驚艷,隻留其迷霧般的朦朧。


    “素結幽冷,玉灑人間珠戶。”許樂湛望著天邊,不自覺地脫口吟詠。


    “哼哼,我看是‘閑臥桂影,暗數佳期,金風玉露又經年’吧?”齊流泠笑逗自己的孫子。當年湛兒才十三歲,帶著他去看折子戲,裏頭就有個小生這般唱詞。當下就被湛兒叱其‘風花雪月,吟病詠傷,難有佳跡’。後果未高中,卻反惱女色誤人。湛兒譏誚著便也學他唱了句“自是桃花貪結子,卻教人恨五更風”,一時此話流傳開去,叫那寫戲詞兒的編進了摺子中,城中男女盡皆傳唱,惹得年幼的湛兒有些害羞,直道再不出這風頭。


    童年往事,提起來也惹人一笑,許樂湛淡淡地泛著笑意,在清月的輝光下,雋雅出塵,直如那水墨畫裏的君子蘭,品潔而誌遠。縱使他依然纏綿病榻,卻仍是讓人瞧不出那份病氣兒來。


    蘇綿翼不懂這些吟風弄月,她隻是抓了隻月餅在手,托著腮幫子看月。這年年月色於她總是孤光自照,冷清得很。在山裏的十年,她本無所謂中秋不中秋,隻是偶爾見著月光如此明艷,便停下來賞玩了陣子,但看久了亦會生厭,且又會想起故舊的往事來。所以,她總是偶爾瞥了眼,便過去了。倒是沒想到山下人這般重視,中秋團圓,連遠在陳州的那位二少爺亦不忘家裏,不但捎來了好酒,也送來了一盞琉璃燈。


    此燈做得極為精巧,燈芯雖照平常一般由底下點,但一經點亮,這燈麵上便流光四溢。燈麵是由彩筆釉畫而成,采自陶瓷之藝,取青瓷之法,成色勻而微呈透明之色,淡淡的輕藍色澤,其上卻愈來愈淡,但亮度卻隨之增強,燈壁一輪都熔得極薄,光焰明顯強了一成,又不知以何等工序,竟讓這燈無論轉向哪個地方都在此處呈一個明月之形。


    記得當時那大少爺捧著燈盞似笑非笑地把玩了會,許久才輕嘆一聲,“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蘇綿翼隻覺好看,也湊上前看了會,許樂湛便將燈盞交到她手中,“既喜歡,便送你。”


    “那不是送你的麽?送我作什麽用?”


    “我再送你,有何不妥?”不知為何,在她聽來,這話明顯多了一層逗弄在裏麵。


    她再對這個燈盞看了眼,輕道:“不走夜路,我無用。”話落便去吃月餅了,獨留淺笑的許樂湛一個人與其親人談話。


    她望望月亮,小口小口地啜飲著清米酒。不知為何,竟有些恍惚起來,迴想起多年前那個夜晚,也是明月輝映,但她卻被爹抱在腿上吃著纏糖。那糖真甜,染得她的小手俱是粘粘的甜漬。她拍到爹爹的左袖,那裏便映上幾個小手印,淺灰的,點點圓圈,很是好玩,於是她便左拍右拍。那時爹爹隻管自己喝酒,也並不理會她在做什麽。


    她曾經一度以為爹爹的酒很好喝,於是一次偷嚐了口,卻發現實在是苦極了,她不知道爹爹為什麽喜歡苦的東西。正如同她一直不明白爹爹為什麽老喜歡吟那些句子,什麽“清輝照無眠,共道人間惆悵事,不知今夕是何年”,什麽“寒光照美酒,入我夢魂來”,她那時不懂,隻覺爹爹並不開心。現在那麽多年過去了,她也長大了,但卻依然不懂,隻是深深記著那種不開心原來叫惆悵。


    她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喝著酒,等她迷迷糊糊地看向四周,人不知不覺都漸漸散去,整個俯園隻剩下靜靜地瞧著她的齊流泠與許樂湛。


    唔,她揉揉眼,發覺眼前本隻有一顆腦袋的許樂湛變成了兩顆腦袋,齊奶奶的更甚,都成了三顆了。


    “奶奶,她喝醉了。”輕淺的聲音低低地傳過來,帶著點嘆息。


    “她也有心事。”齊流泠的聲音也有著一絲不解,本以為這麽個嫻靜單純的丫頭是不會有心事的。


    “我聽她方才在念‘共道人間惆悵事,不知今夕是何年’的詩句,卻又支吾著‘不懂,不懂’的胡話。”他看著蘇綿翼緩緩趴到桌上,辨不清心中是何滋味,有些莫名其妙的泛酸。


    “瞧她這個心性,也知愁麽?”齊流泠看著她搔臉的憨態可掬,不由笑說。


    許樂湛也輕笑起來,“大約是不識的,隻怕是曾聽某個人這麽說過,讓她記在心裏了。”他說著這話,但心裏卻微微有些梗,是什麽人讓她記住了醫道以外的話?且記得那麽牢,醉了也在叨念?


    “嗯。”齊流泠重重地點頭,“此人應該是她心中所念,連醉了都這麽懷念。”


    許樂湛轉開眼,裝作沒聽見,隻是吩咐了聲剛收拾完東西迴來的扶疏,“扶疏,把蘇姑娘送迴房睡吧。”


    “是。”扶疏微笑著走過去輕輕攙起軟乎乎的蘇綿翼,往東二間過去。


    齊流泠看著她們離去,神色也凝了下來,“湛兒,你真的打算冒險試試麽?”


    許樂湛清雋的臉龐在月光下仿似覆上了一籠煙紗,帶著點晶瑩之澤,渾如玉彩,“奶奶,我會活下去的。”他答應了蘇綿翼,他會要活下去,堅定地活下去。


    齊流泠驚喜地看到孫子眼中的那點點決心與準備,像是他十五歲那年因寫了《糴糶方論》而被高官問話時的那種神情,這麽的從容不迫,這麽的自負。她含淚笑說:“好,好。這我便放心了。”


    許樂湛看著這濃濃月色,語氣清淺,“奶奶,孫兒這未做的事與未做完的事還多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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