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綿翼走到床邊,見他臉色微紅,倒也愣了愣,隨即仿似明白了什麽,自己的臉也跟著一紅。她微別開眼,深吸了口氣,“我要探探你的毒,以後記著,千萬別要讓風吹著了,當著窗時不要隨意解開衣裳,你的毒和你的體質都抵不住的。一旦傷風就容易引發熱症,要治起來有些麻煩,且還將你之前進補的都化了去。”


    許樂湛點點頭,躺平身子。才想做個深唿吸,卻見蘇綿翼俯下身來,讓他吐了一半的氣立時屏在胸中。隻覺她柔滑的手指在他胸前摁了摁,又縮了迴去。


    蘇綿翼撥開荊釵的一端,裏麵赫然有著許多針。她揀了揀,挑了根十分細長的針,再度傾過身去。許樂湛隻覺胸口滑滑的一下,她的整個手掌平貼在胸前,讓他一顫,心跳有些急促起來。


    “別動,千萬別動啊!”蘇綿翼叮囑著,將細針對著那赤斑以左的步廊穴施以沿皮刺,針下不見血;複又對石關穴施以毛刺,針下未見血;最後她猶豫了下,對著赤斑中心,予以深刺,“疼麽?”


    許樂湛隻覺胸臆間一涼,搖了搖頭。


    蘇綿翼又加了點深度,但終究怕傷及他,收針而止,針下猶未見血。她收起針,替他將衣衫整好,仍把荊釵往頭上一簪。


    “怎麽樣?”許樂湛見她不語,不由問道。


    她看了他一眼,搖搖頭,“沒什麽,隻是探探這毒的底。”


    許樂湛敏銳地感覺到她的話未說完,“底很深?”


    蘇綿翼看向許樂湛,很仔細地打量他蒼白又俊美的麵容,這樣一個嬌貴的富家公子,又是這般文弱,到底能不能抵住這痛苦呢?他會吃很多苦的。不知不覺,蘇綿翼竟擔心起他所須承擔的病痛……這讓她有些猶豫起來,對於病人方麵第一次地猶豫起來。


    許樂湛也瞧著她不語,她在猶豫了,是不是他的這個毒真的太深了?他淡下了眉眼,心中是有失望的,但卻也並不去深想,如果自己不治,那的確是要考慮好她的出路了。今日娘把她招去是什麽意思他當然明白,隻怕待簡章迴來,這種事兒隻多不少,到時自己又該怎樣去維護她呢?


    第七章


    “青筆,你多嘴了。”入夜後的俯園是寂靜又熱鬧的,遠遠近近地傳來幾陣夏蟲鳴吟,以及府外田畈裏的蛙聲片片。這個夏日快過去了,但依然熱得人不太容易安得了睡。


    “是,青筆知錯了。”青筆在床榻前跪下。


    許樂湛抬臉看向窗外,沉默了會,“許作嚴近來有什麽動向?”


    “迴大少爺的話,大總管最近似乎與帳房的戚先生走得挺近,前兒好像還去匯風樓喝酒,末了又去了‘滿庭芳’。”


    “你讓婁凡將帳務管起來,別再這麽沒精沒神的。”這個戚萬全既然可以被許作嚴這種人套上近乎去了‘滿庭芳’這種花樓,又不似逢場作戲,可見其人品不甚可靠。


    “是。大少爺。”


    許樂湛迴頭,瞧見青筆居然還跪著,忙伸手一扶,“怎麽還跪著?”


    “青筆待大少爺處罰。”青筆側身避開許樂湛的一托,怕他著力。


    許樂湛索性搭上他的肩,“說什麽傻話!起來!”


    青筆見避不過,隻得起身。


    “來,坐這兒。我有話要和你說。”許樂湛指指榻邊的一張小凳,見他依言坐下,才緩緩開口,“青筆,你我也算是打小一起長大的了。”


    青筆有些動容,“那是大少爺不嫌棄咱。”自六歲起,他便由著大少爺下令,作了他的陪讀,能識字,知道理,徹底改了他的出身。要不,按他的家世,能在許家謀個餵豬的已是大福。


    許樂湛輕笑,眼神卻是冷靜下來,“所以,這個事兒也隻有託付給你。”


    “大少爺請吩咐。”


    “青筆,你也知道,我這身子不是病,是毒,而且毒性極深。”許樂湛話說得極平靜,一揚手止住青筆欲開口的話,“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但自個兒的身體自個兒清楚。我是想說,如果這一次蘇姑娘治不了我的毒,或者毒性突發,有了什麽變故,我想請你帶她離開,安全地離開。”


    “大少爺!您不會有事的!不會的,決不會的!”青筆聽得大驚,立時跪在榻前,緊緊地看著他。


    許樂湛搖搖手,“青筆,你還讓不讓我把話說完!”他作勢一怒。


    “大少爺……”青筆抹了抹臉,忍聲站了起來。


    “你把那邊的匣子打開,裏邊有一百兩黃金的銀票,夠你二人過上個三輩子了。”


    “大少爺……”青筆忍不住了眼淚,兩行刷地就掛在臉頰上。


    “哭什麽!我是說萬一,萬一有變故,你可得托起重任哪!”許樂湛拉了他複又坐下。“你也瞧見了,她不過是個小姑娘,憑著一份醫術仁心,她沒有錯。可是這府裏的,你也心底明白,多少人喜見得我好起來?他們會想以她來立個規矩的!娘的態度你也看到了,多會兒簡章迴來也不會瞧她順眼。如果再添上……他們可是全報複在她身上了,我怕奶奶到時也難開口。正理上不行,我就隻有托你行個歪理了。”


    “可是……”


    “我說的話,我定的意思,你還有可是?”許樂湛語氣一硬。


    青筆本能地應了聲,“是,大少爺。”可應過之後才瞧見他微笑的麵容,心下又是懊悔又是發酸。


    “好了!也別太當迴事,擱在心裏也難過。”許樂湛見說通了話,也安下心來,“也未必就是這個結果,不定她醫術高明,真把我給治好了。”


    “大少爺吉人自有天相。”


    “嗬嗬。”他輕笑,帶著點淡然,“去睡吧。”這麽多年下來了,也不是沒厲害過,臨死的感覺他經曆了可不隻一次兩次,還有什麽可怕呢?


    許樂湛聽著一園清靜,睡意卻是了無。也不知是什麽時辰,屋外忽然就傳來幾聲響動,有個人影竄到他房裏。


    他眯細了眼,什麽賊子這麽笨?他無聲無息地撩開紗帳,藉著月光一看,卻赫然是蘇綿翼立在他床前,看到他撩起紗帳,也不驚奇,隻是隨意在床邊坐下。


    “我睡不著。”


    許樂湛不禁微笑,她語氣雖淡得不雜一絲兒情緒,可這行動所表露出的意緒可不隻如此。“那麽,你是來聽我說說遺言的?”


    蘇綿翼一怔,看著他的眼神有些深究,有別於以往隻對病人的那種探視。她訝異他居然能看透自己的心思,一邊想點頭,一邊又覺得點頭不大妥。“你若睡不著,也可以跟我說說。”她最後隻能折衷。


    “嗬嗬嗬。”許樂湛不禁輕笑出聲,若是他迴說睡得著,那她就這麽迴去了?


    蘇綿翼從懷裏掏出一個紙包,在他周身灑了灑,淡香盈人。


    “這是什麽?”他看著她忙夥,有些好奇。


    “驅蚊的,你身上那麽毒,什麽咬你就死什麽,還是不要再造孳了。”蘇綿翼說得理所當然,卻讓許樂湛聽得差點大笑起來。


    “蚊蟲之類吸人血的不也是你醫家之忌麽?防它還來不及,怎麽就要護它呢?”


    “萬物皆有其本能,它隻是活它的方式,能避就避,何必要滅了它?再說,等哪一天這蚊蟲真的沒了,保不定又出來個新物種,比之更為厲害。”蘇綿翼隨口說著,卻不料她的無心之語聽在許樂湛的耳裏卻引起了深層的漣漪。


    “不奪其命?”他低喃,心中有所思量。或者,給簡章一個教訓,還是來個雙贏吧!


    “你不大關注自己的身體。”蘇綿翼說出心中一直的疑惑。他是個事事閑散的人,看去什麽都不關心,被動的施治,也無所謂可,也無所謂不可。讓她沒有迫切感,當然也沒有壓力。


    “你怎麽這麽看?”許樂湛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蘇綿翼不入他的話圈,也不與他究理,隻是淡淡道:“萬氣所凝,精氣所聚,方為生命之肇始。由母體十月懷胎,曆經妊娠之苦,方得為其人。嬰兒撫育,更是難為,我雖未親眼所見,但也看到過頗多記載。能長成你這麽大的,能平安活完人世一遭的並不容易。”


    許樂湛看著她,卻沒有應聲。不可否認,她講得很在理,她講的也確實入了他的心,但是她並不知道……


    “我在山洞裏看到過一棵老鬆,它長在石fèng裏;而外麵看,它卻依然樹身挺拔,風姿偉岸……”


    “你今晚可是來為我打氣?”許樂湛忽然冒出這一句,因著她難得的醫道之外的話,更因著她稍嫌笨拙的勸勉。


    “我……”蘇綿翼嘆氣,這個大少爺的確一如外人所說的,聰明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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