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點點頭,“下官封牟。”我以為他是某個宰相的屬官。


    “我可不是什麽大官,你不必自稱下官。”他忙擺擺手,指了指剛進去的王相。


    “那是我父親,不過我不想靠他的蔭補做官,如今還在念書,打算過兩年便參加科舉。”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他便將自己這些情況都告訴了我,我一時之間不知道怎樣接話。


    “對了!”他突然一拍手,“我單名沖,王沖。”


    他將我拉過去,“一直站在宰相府外麵可不好,你是畫院的官,來這裏做什麽?”


    我便將官家的吩咐都告訴他,受他口快的影響,連帶著將方才王相的答覆也告訴了他。


    他哈哈大笑,又突然看了兩眼不遠處的宰相府,捂住嘴,像是要壓低聲音,其實卻並沒有一點作用地依舊大著嗓門道。


    “你這可是正撞到釘子上了。”


    他拉住我一邊往外走,一邊道,“封禪的事多荒唐你我都知道…”他突然上下打量了我,”這你不會不知道吧?“


    “自然知道。”


    “我爹更是知道,可還是作為百官之首請求官家去做這荒唐事,天知道我爹是怎麽想的。你現在還要向他問封禪的事,可不是會碰釘子了。”


    “不過,“他突然嘿嘿笑道,”你要問封禪的事我可也知道,當時我就在場。“


    不待我說話,他便又道,“你要我告訴你,可得有條件。“


    又是我沒來得及迴答,他緊接著道,“條件很簡單,你先答應我我便立刻告訴你。”


    我這才插得上話,“我答應。”


    “爽快!”他拍拍我的肩,“走,酒樓說去。”


    第47章 千絲落輝


    我很少上酒樓,僅有的幾次全是與沈桑一起,他愛吃,尤其愛將各式各樣的吃食都嚐一遍,卻少見他有什麽格外喜好的。


    譬如眼前這一大桌子菜,若是沈桑,定然每個都要嚐一嚐。


    不像眼前這位王兄,已將醬牛肉吃了兩份了仍未意盡,旁的大部分卻一口都沒動過。


    “我爹不許我們置辦田產,說是省得以後爭家產。可他沒說不讓吃美食,這人生在世啊,不能太委屈了自己,有錢咱就花不是。”


    他將碗筷推到一邊,專一地與我說話。


    這一點又和沈桑不同,桑總愛邊吃東西邊說話,有時筷子還夾著東西,眼睛已放到窗子外去了,就會吃到我偷放的芥末,卻沒什麽效果。


    放得太少。


    與其說是捨不得辣到他,毋寧說我不敢辣到他。因為他辣得嚴重了,雙頰便緋紅,這紅若是放在別人臉上定然是又暗又髒兮兮的樣子,可桑的臉很白。


    便分外好看。


    若有人見過桃樹向陽那一麵結的最大的果子,最好還有小小細細的青葉將它的梗裹住,那便一定要說,沈桑的臉就是晃在暮春春光下熟透了的蜜桃。


    讓人忍不住去咬一口。


    “嗬!你這麽能吃辣!”我迴過神,看到王沖驚訝的麵目猙獰的樣子。


    我這才看到無意識中我吃下了整整一匙芥末,才反應過來咳嗽起來。


    這一咳便咳個不停,喉嚨裏嗆得分外難受。王沖走過來狠狠地拍打著我後背,我便用盡所有努力強迫自己暫停咳嗽。


    “不,不用拍了!”


    王沖貓著腰走迴自己的位置重新坐下,我狐疑四下望去,卻並沒有看出有什麽不妥的地方。


    再看看他大開大合的樣子,大概是真的沒什麽事的。


    這一會功夫,他便與我稱兄道弟——他比我小一歲,原來是從前就聽說過我和沈桑。


    聽說翰林圖畫院裏有兩位畫師年輕又厲害,去年剛及冠的那位從前十七歲時便為修儀娘娘做了美人圖。


    那圖之美,之靈,是本朝以來的所有畫師所不能及的。


    除了修儀娘娘,還有許多神、仙的畫像,也是分外靈動,女子巧笑嫣然、顧盼生輝,男子神采英拔、氣宇軒昂。


    總之是畫人像比人還像。


    “封禪時官家還曾求子。”王沖又壓低聲音道。


    自三年前接連兩位皇子夭折,宮中諸妃嬪便皆再無所出,以致不得不從宗族中尋了兩名孩子放在皇宮中教養,以防萬一。


    即便如此,官家仍熱切地期望著得子。


    朝中攻訐劉修儀也主要在這一點,修儀服侍官家最久,獲寵最多,卻無所出,著實是很大的錯處。


    我曾做過一副《老君煉丹圖》,自然是為了或許會轉世成為皇子的煉丹童子,封禪時官家將這幅畫帶在身邊,叫王沖看了去。


    “那人像做得太好了,和我看過的所有畫像都不同,我才知道,宮中也不全傳播虛言。”


    “你的筆究竟是如何使的?”他又湊過來,直愣愣地看向我的手。


    “翰林院的畫,做工尤其精緻,著色尤其濃釅,鳥雀之圖栩栩如生,草木之景曆曆在目。人像卻欲寫實而不實,似虛描而難描,直到你的畫。”


    “你畫的人像太好了,便是…便是…”他擰著眉頭想了半天,卻也沒有說出便是什麽。


    “便是人照著畫兒長。”我接他的話道。


    他一拍手,“對!就是這樣。”


    這是沈桑告訴我的,他趴在我的畫案上睡著了,他舉起我的畫掂著腳看,他啊,是唯一一個,我的筆,畫不出來的人。


    他長在我心上了。


    王沖頗有才識,出生世家的人,大概自幼就習慣了琴棋書畫的意蘊悠長,和他談起話來毫不費力,不知不覺就說到了日落西山。


    他喝了酒,踉踉蹌蹌走到門口,店家便迎了上來。很有經驗地叫了馬車,將他送往城外。


    去歲王相就將他送到了城外的一所草廬中,使他專心地念書。但我看他這樣子,總歸是念書行樂兩不誤了。


    王沖所見,封禪那日,百官之中離官家最近的,並非王相,而是副相王欽若。此人雖與王沖同姓,卻和宰相王家沒有半分幹係。


    我對王欽若一向沒有好感,先前寇準寇相就是被王欽若巧言攻擊逼走的,他雖一度被貶謫,後卻因大力推動了封禪這件“大功業”而升至樞密使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即副相。


    王副相手奉天書站在官家身後,觀摩了這場神聖的萬古功業之後,依舊隨官家迴到行宮。


    直至封禪結束,啟程迴開封時,王欽若依舊是唯一一個每日被官家召入行宮的大臣。


    沈桑的事,問不了官家,這個副相卻很可能知道些什麽。


    有官家的口諭,我拜訪副相之路便暢通無阻,在王府,家僕斟上一碗茶,請我稍待片刻。


    我暗自摸了摸袖中的金錠,這是元支給我的。


    沈桑終日不發一言,我無從得知,也不願再叫他迴想起當日究竟發生了什麽,便想方設法問詢可能知道的人。


    元支是我和沈桑為數不多的真心好友,她曾是莊穆皇後的貼身宮女,皇後死時,賜她一錠十分稀有的金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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