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季節小葡萄容易染上萎縮的病症,沈桑便要將那些壞掉了的都摘下來。


    他將摘下來的小葡萄都攢在手中,一麵道,“從沒見你有過什麽朋友,你是怎樣到畫院來的?”


    正在打掃院子的元支抬了抬眼,“憑你也能知道?”


    沈桑也不惱,他願意與元支交往的,也就是她這樣的性子,自然我們都能看出,元支並非對我們有敵意。


    她比沈桑小不了多少,沒幾天就已跟沈桑混熟了,兩人早不知交換了多少宮廷秘聞。


    對自己,她卻緘口不言。


    我對此不置可否,唯一疑惑的就是她對我表現出的極大的探究之意,不過這對我也構不成什麽影響,便由她去了。


    等我把葡萄枝子重新放上屋頂,就又有宮人來報,“美人娘娘請二位大人過去。”


    我正想著美人娘娘是誰,沈桑已開心應下,“是妍君。”


    妍君入宮已月餘,她是後妃,沒有命令自然見不到,今日來見,她已換了裝束。


    大概頗受官家看重,她衣著異常華貴,襯著她小小圓圓的臉愈發精緻。


    發髻也梳起來了,隻額前掉下來一絲秀發還帶著淺淺的黃,才知道她才十四的年紀。


    她見到我們分外開心,一直與沈桑說著往日裏如何外出去玩,說起宮外的種種,卻並未開口問一句,“哥哥何時再帶我出去玩?”


    她懂事了,在偌大的宮殿中,薰香繚繞,我仔仔細細地去聞,卻沒能聞到一絲藥香。


    想來一個月的時間,也足夠她手上的傷痕都好了。


    直到宮人來詢問是否備飯,妍君才發覺已過去了半日,她將宮人都揮退,站起來走到沈桑身邊,踮起腳將他的耳朵輕輕往下扯。


    沈桑側身躬著,聽她在他耳邊說了什麽,沈桑的臉立刻變得通紅。


    她調皮地看著他,“哥哥要好好的。”然後又轉向我,“哥哥的哥哥,你也要好好的。”


    在迴去的路上,沈桑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我叫了幾遍,他才紅著臉轉過身,傻呆呆地看著我。


    “妍君同你說什麽了?”我問道。


    “她年紀小,什麽都不懂,能說什麽。”沈桑急著否認。


    我立刻懂了,能讓他臉紅的,又是妍君還特意來叮囑我的,不會有其他的事了。


    我將手伸入他寬大的袖中拉住他,“愛人之間抱在一起,有那麽讓你臉紅的嗎?”


    沈桑有的時候機靈地像個塵世中曆經百年的老者,有的時候又扭捏地像個剛下地不久的孩子,便讓我時而崇拜他,時而與他博弈,時而引領他。


    但好在他的樣子我都喜歡,喜歡他的我的樣子,也那麽討人喜歡。


    從二月天書下降開始,一些東西似乎就開始悄悄沸騰起來,到了六月炎夏,終於升至頂峰。官家下旨,十月將有事於泰山。


    封禪。


    舜、禹之後,真正封禪的帝王隻有兩個,秦始皇及漢武帝,而今,我們的君主將會是第三個了。


    非賢能之主不可封禪,非大出之主不可封禪。官家繼位以來,民富庶,國大體安寧,但經過王欽若等人的鼓吹,仿佛如今就是最美好的年歲。


    除了一個,澶淵的城下之盟。


    大概,官家是為了用這種方式洗刷一些恥辱。


    可我為什麽覺得有幾分可笑?


    那日宰相王旦率百官將校,州縣官吏,蕃夷,僧道兩萬四千三百七十五人上表請求封禪,聲勢之浩大亙古未見。


    我和沈桑挪到了隊尾,在這樣一群瘋狂的人中,竟無所適從。


    及至官家下了令,我們迴到畫院,似乎才迴到了現世。


    院中蟬鳴聒噪,沈桑拿了粘網來捕蟬,他翻牆上樹的事情做得多了,卻沒想到被小小的蟬給為難住,在綠樹蔭中竄來竄去,也沒能捕到一隻。


    那聲音,仍嗞呀嗞呀地嵌在樹縫裏。


    沈桑把網一扔,索性不管了,便迴到屋內,昨夜剛畫完的畫還放在案頭。沈桑瞥了一眼,“難怪叫我們都來畫山水圖,原來是為了去泰山。”


    官家之前就下令這兩月畫院諸人皆畫山水圖以呈預覽,算日子也到了完成的時間了。


    元支恰巧進來,“官家要的畫得送過去了。”


    元支曾是莊穆皇後的大宮女,處事很是利落,如今幾乎成了畫院勾當官一類的女官了。


    將畫送過去,幾日之後就傳了官家口諭,十月封禪,命沈桑隨行。


    沈桑帶的東西不多,元支不知用什麽法子,將畫具整理得齊齊整整,恰好裝滿一個箱子,又很便於攜帶。


    因身居畫院,不是什麽正經官吏,沈桑可以穿著自己的常服,他一身白衣,背著木箱子,活脫脫一個趕考的書生。


    秋風時而吹過他的衣袂與臉頰,他轉過身,走向遠處浩蕩的人群,湮沒在錦繡官服中。


    第45章 定負長劍


    沈桑走後,圖畫院裏一下子就轉涼,我在水上撒了一圈的魚食,那墨魚兒才不緊不慢地遊過來,慢吞吞地吃上兩口,又躲迴暖和些的石頭縫裏去了。


    除了日常作畫,沈美人也偶爾詔我去說說話,官家不在,宮裏空了大半。


    後妃中以修儀娘娘為首的一眾妃子都跟了去,妍君這新封的四品美人便成了後宮之首。


    “他們都跟我說要處處防著劉修儀,誰曉得我連她的麵都沒見過幾次。”妍君屏退了宮人,獨對我說道。


    她的眉毛畫得很細,我記得上次見她,她眉毛和沈桑的仿佛一個模子出來的,平平的,沒有什麽鋒芒,深灰色的眉不多不少,側臉看著毛茸茸的,正麵又十分清晰。


    此刻她眉毛修得那樣細,不知用了怎樣好的筆描得精緻異常。她同我說話時微微挑眉,使她的美愈發艷麗。


    “你可知道劉修儀是怎樣的人?”


    “她很正直。”我想了想道。


    妍君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態,“你可以說她端莊聰慧,知書達理,可正直?”


    “從前澶淵之役,她曾力勸官家主戰。”


    “後妃不是不可妄論政事的麽?”


    沒等我說話,她又自言自語般,“官家很寵她的,難怪。”


    澶淵之役時妍君太小,不會知道當時的混亂,“為什麽不能說她正直?”我問道。


    “父親本要升官,被她不知用什麽法子給壓下來了。她那個哥哥,在前朝拚了命的與父親作對,敵不過我沈氏,便偷傳了消息到後宮來。”


    ”若不是此次修儀隨官家到泰山,我還不知道我連相貌都沒記住的人,背地裏早尋了人時時監視我。”


    “是不是她們都欺負我年紀小?”妍君盯住我道。


    她從前在沈府,自然是沒心沒肺無法無天的吧。


    像沈桑一樣。


    “沈桑是你的哥哥,我也一樣。”


    她一下子就笑了,嘴角咧著也是圓圓的弧形,那樣子怎麽看都是個沒長大的孩子。


    “他們跟我說,你是劉修儀的人,誰知道會從我這給修儀帶什麽消息迴去,又說哥哥和你走得近,我也要防著,我當然不會防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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