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上蒼最偏愛的那一個,人海之中,山水之間,偏我就找到了他,這世間萬物或許每一個都孤苦地各自為伴,可我啊,


    我有沈桑。


    外麵已是一片紅霞,沈桑一身白衣成了這晨光中唯一一處雪白。


    他聽我說了很多,他來畫院的五年,亦是我日趨成熟的五年,他來之前我知道了如何作畫,他來之後我懂得了如何畫人。


    從前我也對花鳥愛不釋手,見到沈桑才知道對自然萬物之愛,隻有沈桑那樣白得沒有一絲雜物的心境才配得。


    而我之後漸漸發覺,對於畫人,我總能找到最精妙的那一點,這是武大人都不曾教會我的。


    那時沈桑才九歲,完全是小兒的樣子,他一進畫院就將畫院的奇人異事,甚或一些宮廷秘聞都打聽了個十成十,自然有關他的一些說法也叫我知道了許多。


    沈桑初見我,並不像對其他人一樣熱情滿滿,而是問了我如何作畫。


    想來從他人的口中,沈桑知道的我便是整日悶頭作畫的那一類。


    而我從旁人的閑言碎語中,也大概聽得沈桑頗頑劣。


    這倒不是畫學生們的說法,而是我聽他們悄悄密謀逃學一類的事情得出來的結論。


    沈桑來之前畫院裏的風氣頗嚴整,正是合武大人的心意。他來之後,圖畫院便有了些雞犬不寧的意思,然而武大人並未多於指責沈桑。


    於是直至今日,翰林圖畫院便一直輕鬆祥和起來。


    我也是畫學生,沈桑卻向我行了禮,“封師兄,‘兩個黃鸝鳴翠柳’是一雌一雄還是雙雌或者雙雄?”


    這是杜甫的句子,因畫麵感極強,剛入畫院的學生通常被吩咐為這首絕句配圖。


    黃鸝的羽色可分兩種,一種為鮮艷並有光澤的亮黃色,為雄鳥;一種稍黯淡且黃中帶綠,為雌鳥。


    我因更愛前者,當初作“黃鸝圖”的時候,便畫了兩隻明黃的鳥兒,如此便是雙雄了。


    “世人見成對的鳥兒,大抵都會認為是一雄一雌吧。”我這樣對沈桑說。


    “世人?師兄見過多少人,就可以代表世人了?”


    我還記得他那時的神態,這話叫旁人說來定是咄咄逼人的,但他說著,就是真的在問我一樣。


    我不知如何作答,他便笑嘻嘻地道,“我就偏不作師兄口中的世人。”


    後來我看到沈桑的畫,果然也是頗鮮亮的兩隻雄鳥在柳樹旁盤旋。


    沈桑糾集了一幫半大孩子去花園中捕鳥,無果。


    我看著他汗涔涔的臉,決定幫他一把。


    圖畫院裏是有捕鳥專用的工具的,這些東西都放在由待詔大人管轄的倉庫中,我告訴沈桑。


    可沈桑早已知道,“聽說待詔大人最喜師兄…”


    我這才明白他的意思,便迴想起他來圖畫院數月,不經意間他便常常闖入我的視線,不論是偷花歸來還是提筆作畫,他總是幹幹淨淨清清爽爽,與其他學生頗為不同,可今日卻滿麵汗漬塵灰。


    原來是故意裝作一副可憐相。


    我那時也不過十一二歲,天性中也有沈桑那種不安的成分,便與沈桑一起計議,沒費多少力氣,就將捕鳥的一應物什全偷拿了出來。


    捕鳥的時候踩壞了花枝,又一日我去花園內,看到一叢胡枝子被細細的白線籠著,在初秋的風中輕輕搖曳。


    很是好看。


    捕完了鳥又去摸魚。


    沈桑不滿足於圖畫院裏養的肥碩的錦鯉,他探得了消息,宮裏有座別苑,稱作延福宮,是一片相對獨立的宮區,為帝後遊玩之所。


    去延福宮不需要入宮門,又恰恰與翰林圖畫院有連接,興許能偷摸進去一趟。


    當初走的那條小徑我現在早已記不得了,隻記得三年後沈桑又尋摸到了入口,入口之小讓我們麵麵相覷。


    三年前的自己是怎樣的瘦小才能鑽進那樣窄小又狹長的小道的?


    我們鑽入了延福宮,不同於曾在右掖門外看到的森嚴的層層宮殿,延福宮更像是一片天成的巨大花園,潺潺流水、溶溶月光和點點流螢是那樣的好看。


    沒有帝後前來,夜晚的延福宮中幾乎沒有人走動,我和沈桑在初秋夜風中追逐打鬧,十來歲的孩子就是衝著涼夜喊叫也興奮異常。


    於是鑽入了一道小溪,掩在重重疊疊的樹枝花香中的溪流溫暖可人,自指縫間緩緩劃過的溫潤水流,如玉般流暢柔和。


    更有以為依然是夏日而肆無忌憚出來的漫天流螢,給流水渡上熒熒波光。


    我和沈桑早已脫了鞋襪去踩水,這螢光便順著溪水盈滿腳踝,凸出的骨頭上凝結了更多淺色光亮,甚至比月色還美三分。


    沈桑不慎跌入水中,便正好在濺起的淺銀色水光中撲流螢,他腳輕輕一絆,便將我也弄得濕了全身,自然渾不在意,孩子的天性便是做那些成人每每喝止的事情。


    不論對錯。


    那時自然不會觀天象算時辰,隻記得累得倒在岸邊唿哧唿哧地喘著氣,再也沒有撲流螢的力氣,才想起是為著捉魚來的。


    好在月色尚明,目力好的仍能看到淺溪中磨得圓滑的石塊。沈桑又捲起被夜風吹得半幹的衣袖,踩入水中。


    我好像是看著看著就睡過去了,醒來是聽到沈桑得意的笑聲,朦朧中看到他送到我眼前的,雙手捧著的小魚。


    就是那尾墨魚兒。


    那魚也不是一開始就是墨藍色,它在沈桑手中,是一種淺淡的灰色,這顏色不常出現在錦鯉一類的觀賞魚中,我們便以為是山溪中某類野魚秧。


    待它漸漸長大,才知道他原也是錦鯉,且還長成了那樣奇特的顏色,竟比魚池中金色紅色的錦鯉還要吸引人目光。


    故而沈桑總說那魚是被我的墨汁染了色。


    “明明是灰色的野魚,在你窗外養了兩年就化成了這副模樣,原來經你的筆墨染的,就有了靈氣。”


    怕是旁人聽來,沈桑這是恭維我,可我們彼此深知這不是,所謂靈氣大概就是他看我的畫,我見他的人。


    沒來由的喜歡。


    “沈桑,你方才說龍陽……龍陽什麽?”


    我講了好多事情,見他不言語,便問到。


    “龍陽……龍陽君與安陵君都是好人吧?”


    沈桑臉上浮起一層淡淡的粉紅。


    “自然是了,非但如此,他們還都很厲害,龍陽君不隻是一流的劍客、謀略家,還……”


    我話未說完,沈桑從袖中掏出了幾頁紙,我接過,便見扉頁寫著,“魏王與龍陽君共船而釣……”


    繼續往後翻,也全是從史書中滕寫的龍陽安陵君之事。


    這二位,都是史上有名的好男風之人。


    “昨晚你就是找這些東西去了?”


    沈桑點點頭。


    我走到桌邊叫沈桑幫我研磨,提筆寫下,“昔日繁華子,安陵與龍陽。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輝光。”


    “這是阮籍的《詠懷詩》,你看。”


    我指給沈桑,見他看得認真,我俯在他耳邊小聲說道,“即便無人作詩詠懷,龍陽君也是個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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