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著我,“對不起。”我不會接受他的道歉,“去好好做你的吳越王吧,我,和道君,你此生都不會再見到了。”


    夏末又是初秋,自我遷往越州已二十餘年,距昱兒接受宋朝的任命做白州刺史離開越州也已整整十年。我坐在小院中寫下新作的詩,初秋時分,午後天氣依舊很熱,墨跡很快便幹了。木門傳來敲擊聲,我緩緩起身打開門,“王叔。”昱兒站在門外,還喘著氣。他是個極明媚的人,和初秋爽朗的天氣很是相稱。我將他讓進來,“昱兒怎麽有時間過來了?”


    昱兒也坐在石凳上,他朝我眨眨眼,“偷跑來的。”他也是鳳眼,與我和哥哥一樣,不過他的鳳眼,卻那樣澄明,而我的眼,在歲月流逝中,已生出了太多腐朽的鏽跡。他拿起我新作的詩,“王叔又在作詩了。”他細細看去,“不愧是王叔,每一首都作得這樣好,怎麽我學了十幾年,還不及王叔半分呢?怪不得連台州的一些清流雅士都要到越州來,就為同你吟吟詩。”


    “你再學幾年,就會比我還要好了。”我說道。他卻撇撇嘴,“王叔生就有作詩的天賦,我再好學也是趕不上你的。”他這一句話,瞬時將我帶迴了二十餘年前,我想告訴他,有天賦的不是我,而是他和他父親,他又有天賦又好學,將來定會比我好得多。這話,是他嬸娘曾說過的,當初我說我沒有作詩的天賦,他嬸娘告訴我,若我也在越州這樣清幽的地方待幾年,也能做出好詩來,如今看來,他嬸娘說的都是對的。


    “王叔,你在想什麽呢?”我搖搖頭,你嬸娘走時你還太小,怕是記不得了,還是不要跟你提起她了罷。他將那首詩捲起來,“朝中好多人問我要你的詩,我正好將這首拿給他們看。”他把長長的紙卷抱在懷中,一如當初將長長的梅枝抱在懷裏。我點點頭,“拿去吧。”他笑嘻嘻地一拍腦袋,“哎呀,我傍晚就要趕迴白州,下次再來看您!”說著便跑出院門。


    我大聲說著,“下次不用再來啦。”他的腳步聲漸遠,“你說什麽?我沒聽到,下次再說吧。”你已經長大了,再也不需要我的照顧了,這樣一個破落的地方,也毋須再來了。我這樣想著,卻又想到他日後還是會來的,又搖搖頭,進了房間。


    午後入睡,一直昏昏沉沉直到晚間才醒來,我推開門時一陣涼風吹來,分外舒服。我走到院子的牆邊,那裏飛滿了螢火蟲,每年這個時候,這裏就全是流螢,我站在漫天螢光中,念道,“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我寫了那麽多的詩詞,卻終覺得前人這一首寫得最好。可我曾與你坐看牽牛織女,曾對你說,待這江山穩固了,我們便擇一城,餵馬,賦詩,飲酒,折枝,如今江山穩固,你走了,於是我不過是擇一城,然後孤獨終老。


    我感到腿腳發軟,便站不住了,緩緩倒在地上,道君,我要來找你了。又一陣風吹來,傳來院門被打開的聲音,一聲撕心裂肺的大叫,“王叔!”這音調,還像二十年前,還像他小時候一樣。昱兒跑過來,俯下身子,見我眼睛還睜著,立刻要抱起我出去,我已動不了了,努力說著,“不用了,我就在這裏,這裏就很好。”


    他像個孩子一樣張大嘴哭著,“王叔,為什麽要這樣,為什麽?”我卻微微笑著,“我要去找你的嬸娘了,她叫道君,你還曾叫她師父,你還記得嗎?”他用力地點頭,“我記得,我當然記得,我記得我的嬸娘,記得我的道君師父。我還記得那晚,我才六歲,可我突然無比想念嬸娘,我覺得我一定要見到她。我逃開了所有侍衛,一個人跑迴這座院子,就看到,就看到嬸娘倒在血泊裏。”


    “原來,原來是這樣。”我奮力抬起手,摸摸他的頭,原來你都知道,原來我們之間從那麽早開始就互相有了感應,“你今晚也是突然無比想念我嗎?雖然才剛剛離開,卻突然地要立刻迴來見到我。”他一直搖頭,“不,不是的,不是的,你不會像嬸娘一樣的,王叔,你不能那樣!”我道,“傻孩子,我要去見你嬸娘了,我多高興啊。”


    我抬眼看頭頂上的無數流螢,“昱兒,幫我捉幾隻螢火蟲吧。”他在螢火蟲群裏跳了好多下,又蹲下來,小心翼翼扶起我的手,將手掌張開,好幾隻螢火蟲在我的掌中飛著,我感到身體在蜷縮,在變小,我雙手攏住它們,放在我的心上,道君,等了我這麽久,你還好嗎?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新的故事~


    兩個小畫師?(??? )


    第31章 螢火解字


    “聽說了嗎?官家新封了一位修儀娘娘,就是從前的劉美人娘娘,從四品直接跳到了二品,後宮獨一個的殊榮!皇後之下,可數她最大了。”


    與我同在翰林圖畫院的沈桑將我擠到牆邊說道。


    我挪挪身子,“方才就知道了,這不,武大人讓取了最好的細絹,明日便要去劉修儀的宮中為她作畫。”


    沈桑比我小三歲,今年剛及十四,也是自幼入的圖畫院,作為畫學生培養至今已將近五年。


    他平日裏與我關係最好,卻因我已經成了比學生大一階的祗候,他卻仍是畫學生而常常感到委屈。


    聽說畫院左部長武宗元大人又遣我做事,他將我推開,


    “祗候大人快去吧,別誤了大人的正事。”


    我騰出一隻手,拍拍他的肩,“再過兩年,這些活計保準都讓你來幹。”


    他很信我的話,“我都幹了,你幹什麽去?”


    我又雙手攏住畫卷,“我自然是去畫畫了。”


    他疑惑,我一邊退後一邊道,“武大人明年就將我提為藝學,我可不是要好生磨鍊畫技了?到時候就叫你為我拿畫卷。”


    說完,不等他發怒,便撒開腿跑走了。


    “整理衣服,隨我入宮。”


    武大人一向不多言,見我氣喘籲籲地跑來,斜睨一眼我道。


    他身旁站著劉修儀宮中遣來的小黃門,我忙見了禮,他便領著我二人往宮中去了。


    本朝以來翰林圖畫院的編製總無定數,就連場地也常有變動,如今圖畫院設在皇宮的右掖門外,與後妃之所還有很長的距離,那門也不是我等隨便可過去的。


    今日便是我在畫院九年以來頭一迴入內宮。


    我一麵想著上午畫院的兩名內侍勾當官囑我的入宮禮儀,一麵將眼睛四處放著,恨不能將見過之景即刻都作了畫出來,待迴去後都說與沈桑那小孩子聽。


    不知不覺間,便到了一所殿外。


    那小黃門迴過頭,“武大人,容小的先去迴稟修儀娘娘。”


    我和武大人在門外候著,武大人便轉過身來壓低聲音道。


    “你最近可愈發不穩重了,方才四處望些什麽?我可不許你像沈桑一樣!”


    我忙點點頭。


    武大人是我從小的師父,雖稱唿他為大人,在我心中他卻如同親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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