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她又十分小心地給他換上了全套嶄新的衣服。這套衣服並非喇嘛的袍服,而是尋常的男子衣裝。拓桑從來沒有穿過這種衣服,他似乎對這件衣服十分滿意,又喝了點水,幹裂的嘴唇慢慢有了一絲生氣。他看著君玉,微微一笑,這一瞬間,他又變成了那蜀中園林彈琴、鳳凰道上摘花的翩翩男子了。


    君玉也微笑道:“拓桑,你休息一會兒,我在這裏,一直會在這裏的。”


    拓桑點點頭,十分安然地閉上了眼睛,幾個月來第一次無憂無慮地睡著了。


    太陽已經慢慢地開始西斜。麵前是一桶明鏡般的清水,君玉在一片樹蔭裏蹲下身來,仔細地清洗,慢慢地梳理著自己的頭發。在她身邊,是一套十分簡單素樸的淡藍色的衣裙,這是那三套新衣服裏唯一的一套女裝。原本兩套男裝就足夠她和拓桑換了,但是,送衣服的人特意多送了這身衣服,顯然是要讓她自己做決定。


    自十歲以後,除了在寒景園的密室裏因為身受重傷無法之外,她從來不曾穿過女裝。那僅有的一次,也是在她昏迷之中被舒真真換上的,那一次,也隻得拓桑一人瞧見。


    這一次卻不同,自己既沒有受傷更沒有昏迷,所有一切行為都是清醒而明白的。她拿起那件衣服,仔細地看了看,心裏雖然覺得怪怪的,卻毅然換了上去。


    她換了衣服,梳好頭發,笑了笑,將懷中那支翠綠的發釵取了出來,輕輕的插在頭上,又彎腰對著那明鏡般的清水看了看,慢慢地走進了小木屋。


    拓桑睜開眼來,又閉上眼睛,過了好一會兒又再睜開,一時之間,也分不清楚這究竟是夢還是真。他眨了眨眼睛,待再要閉上時,君玉笑著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不許再閉上了,嗬嗬。”


    “寒景園”的密室裏,那身穿月白衫子垂垂待死的重傷女子已是姿容無雙。此刻,麵前身著淡藍色衣裙的女子,既沒受傷也沒生病,她神采飛揚、語笑嫣然、臉色如玉、豐姿勝仙,吸收天地之靈氣、萬物之精華,不知經曆了多少的造化毓秀和怎樣的星辰巧合,才降生到了這個人間。縱使再過一萬年,也不會出現第二個這般的人物了。


    而這個女子,正是自己最愛也最愛自己的人!拓桑癡癡地看著她頭上那支翠綠的發釵,伸出手去,輕輕地擁抱著她,心裏既沒有死亡的害怕也再沒有任何世俗的紛爭。君玉坐在床邊,也輕輕迴抱著他,貼著他有些冰涼的臉龐,心裏無比的靜謐和幸福。


    此刻即永恆。


    ※※※※※※※※※※※※※※※※※※※※※※※※※※※※※※


    三天後的夜晚。


    月光靜靜地從敞開著的木門裏照進來,淡淡的光輝灑在相擁的二人身上。外麵,有夏日的各種蟲子、鳥兒的啾啾聲,有野花遍地的芬芳,有波光粼粼的平靜的湖水。


    君玉扶著拓桑,來到湖邊那片柔軟的糙地上。


    在糙地上,鋪開著寬大而溫暖的虎皮,拓桑的頭輕輕靠在君玉懷裏,像個生病的孩子。君玉微笑道:“拓桑,我給你唱首歌兒,好不好?”


    拓桑點了點頭。


    君玉唱了起來:


    山遠水杳


    驚鴻似鳳城年少


    楚澤秦關,渭城朝雨


    共知音廣陵一曲


    無緣配合,有份煎熬


    夢幾迴彩雲聲斷紫鸞簫


    ……


    這是拓桑在那一年的中秋之夜趕到鳳凰寨看她時,寫給她的一張信箋。此後,這信箋,一直貼身收藏著,早已牢牢烙印在了心中。


    美妙的歌聲在夜色下的青海湖畔迴蕩,連啾啾的鳥兒、蟲兒都住了聲,細細聆聽。一曲終了,君玉又道:“拓桑,我再給你唱首歌兒……”


    拓桑點點頭:“我喜歡聽你一直這樣唱歌。”


    君玉凝視著他的眼睛,又唱起歌來:


    那一月


    我轉動所有的經筒


    不為超度


    隻為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我磕長頭匍匐在山路


    不為覲見


    隻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世


    我轉山轉水轉佛塔呀


    不為修來世


    隻為在途中與你相見


    ……


    這也是拓桑為她唱的,她已經聽過兩遍。


    拓桑輕輕笑了起來:“君玉,你比我唱得好。”


    君玉眨了眨眼睛:“所以我要天天唱給你聽,直到你聽煩聽厭受不了也不放過你。”


    “傻孩子!隻要是你唱的,我又怎麽聽得煩聽得厭?不會,永遠都不會的。”


    拓桑看看天上的月色,慢慢道:“君玉,我見過兩次弄影先生了。他是我見過這世界上最好的男子,也勝過你身邊所有的朋友。”


    君玉點點頭:“先生是極好極好的,他光明磊落,心胸寬廣。”


    “我一見他就很喜歡他。我從來不曾這樣喜歡過一個陌生人。”


    “先生也會同樣喜歡你的。”


    拓桑又看看她身上那樣別致的衣裙:“弄影先生的心思真是細膩又周到……”


    “是啊,我還在書院的時候,他就知道我是女孩子了。嗬嗬,其他人,包括祝先生都不知道的。”


    拓桑微笑道:“君玉,我也是,我第一次在那黃桷樹下見到你的時候,就知道你的身份了。”


    他看著君玉那樣歡欣的笑臉,想起第一次見到弄影先生時的情景,那種對他的故人之感就更加強烈了:仿佛是麵對著十年後的自己。


    拓桑心裏湧起一陣喜悅,過了好一會兒才道:“君玉,弄影先生待你太好!有他照顧你,我很安心了。”


    君玉也看一眼天邊的月色,淡淡地道:“拓桑,你想推卸責任了麽?沒用的!來不及了!我已換了衣裝,不再是元帥也不再是寨主,需要你的照顧,也隻要你一個人的照顧。我不管什麽今生來生,我隻要你繼續照顧我。拓桑,這個世界上,誰都不欠我,隻有你一個人欠我。你記住,無論上天入地,你永遠也不能安心也不應該安心,你欠我很多很多,一定要還給我……”


    有些冰涼的水珠不停地滴在拓桑的臉上、手上,他抬起頭,嘆息一聲,輕輕地吻著那一直滴著水珠的溫柔的眼睛。許久,才低聲道:“傻孩子,我欠你的,一定會還你的!一定會!”


    君玉的聲音啞啞的:“拓桑,你記住,這一世,你已犯戒在先,又殺了很多人,再也成不了佛轉不了世,你再也不會是任何人的‘博克多’,隻是我一個人的‘拓桑’了。”


    拓桑的聲音卻輕快了起來:“是啊,我犯戒在先,又殺了很多人,再不能成佛轉世,君玉,以後,我隻屬於你一個人的了。”


    拓桑的眼睛微微閉著,好一會兒,忽然又睜開了來:“君玉,你要答應我一件事情……”


    “不,我什麽都不能答應你。”


    君玉十分堅決地搖頭,毫無商量的餘地。


    “你一定要好好地活著,活著才有希望……”


    “你都不在了,我怎能好好地活著?我沒有希望,也不想再有什麽希望了……”君玉盯著他,用了幾乎是怨恨和殘酷的目光,“拓桑,我知道,你想求個安心!可是,我不會讓你安心的,無論你上天入地都不會安心的!你不在我身邊,我怎會好好的?再也不會好好的了……你不要以為自己死了就可以不管我了!我從來不信什麽來生來世,真有來生來世,你也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了!今後,你的靈魂無論在天國還是地獄,都會看著我受苦,看著我永遠受到煎熬,而你自己,也將受到更大的煎熬。……”


    拓桑抱著她,悲聲道:“君玉,我到底該拿你怎麽辦?”


    君玉也抱著他,像個任性蠻橫的孩子般哭喊:“我隻要你不離開我,永遠也不能離開我……”


    兩人終於疲倦了,相擁著倒在了那樣柔軟的虎皮上,慢慢地睡著了。


    月亮,慢慢地沒入雲層,又慢慢地穿出雲層。再到後來,月亮終於一點也看不見了,經曆了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時光,東方的朝陽已經將青海湖水映照得如一塊發光的紅玉。


    有一陣芬芳隨著清晨的微風吹來,君玉睜開眼睛望去,那是一片開滿小紅花的糙地,此刻,那些小紅花兒正在迎風搖曳,吐露芬芳。


    拓桑順著她的目光,笑了:“君玉,那花兒可真漂亮。”


    “是啊。”君玉也笑了。


    她轉頭看著拓桑,拓桑忽然站了起來。此刻,拓桑滿麵笑容,神采奕奕,龍章鳳質,卓爾不群,全然是第一次相見時,在那黃桷樹下彈奏《廣陵散》般的英俊瀟灑,風度翩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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