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蹬了蹬馬腹,揚起一陣塵土,追著顧東旭離開了。


    李霽在城下立了良久,武冰武火緩緩從遠處走上前:“公子……”


    李霽從袖中掏出摺扇,笑眯眯地展開:“孤城寒日等閑斜,離愁難盡,紅樹遠連霞……原來說的是這等意境,我今日……”話到一半,卻未再說下去。


    武冰張了張嘴,亦是說不出話來。


    李霽悠悠嘆了口氣,將扇子一攏:“迴去罷。”


    誰人行在曠野間,觸目即是土黃,眼前卻恍然晃過一個艷紅的身影,燦若六月的石榴。他眨了眨眼,紅影染了天邊的灰藍,又成了明晃晃的綠色,像是春日的江南案。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離別經年,離愁可曾消?


    李霽坐在柳樹下,柳枝又抽了新芽,今年綠了又要黃,來年還會再綠。


    武冰板了張板凳坐在他身旁,倚靠著柳樹,抬手撚下一枚嫩芽:“公子……若是三年等不到他,如何是好?”


    李霽揮開摺扇,橫在枝下。一陣風吹過,落下的柳葉便呈在他的扇麵上。


    “以前,我曾折過一枚紙心贈出去。”


    “便是紙做的,心送出了了,哪有再收迴來的道理?”


    李霽將扇一揮,揚起一陣葉雨。


    他笑著搖頭,懶懶地靠上太妃椅,故作苦惱道:“傷腦筋吶……若是如此,本公子也隻好……”


    “再等他三年罷……”


    ----------------------------------正文完----------------------------


    番外之一曲寒衣憑誰寄


    李太傅譜了一首曲子,起名《寒衣調》,隻教了獨子李霽、皇子楚元秋二人。是時楚元秋的侍童柳臨湘在一旁侍奉,便偷師學會了。


    李霽、楚元秋、柳臨湘三人之中,柳臨湘卻是最通音律的一人。一曲寒衣彈得百轉千迴,愁煞人腸。甚至連李太傅聽了,也要自嘆弗如。


    楚元秋在旁人麵前懦弱怕事,心底卻是個極度好勝的少年,每日入夜後苦練不已,隻求博得太傅一聲稱讚。


    然而當他自以為成了火候之時,隻消柳臨湘隨意撥兩下琴弦,他一身揚揚自得的氣焰便都被澆滅了。


    楚元秋身為堂堂三皇子,七歲時被眾人推下池塘險些淹死,八九歲時連宮女太監都對他不恭不敬,母不受寵父皇不喜,處處遭人排擠,致使其為人城府極深,在宮中眾人麵前喜怒不顯於色,而到了李霽與柳臨湘這一對竹馬之交麵前則成了喜怒無常。


    高興了,恨不得與你血肉相融;不高興了,什麽難聽的話違心的話也都曾斥過罵過。


    然而李霽與柳臨湘知其是壓抑太過,且楚元秋對他們確是傾心相交。能得天家之人這樣一份感情,雖是榮幸,卻也沉重不堪。


    柳臨湘是侍童,李霽是侍讀,雖說三人時常膩在一起,到底有個親疏遠近。


    李霽是太傅之子,結交者眾多,盡管是陪三皇子讀書,與宮中其他諸位皇子的關係亦不錯——至少表麵上總是笑吟吟地客套著。


    而柳臨湘見的、聽的、陪著的,都隻有一個楚元秋。


    這小小侍童膽子卻不小,十一歲便調戲起了皇子,賣弄著自學偷學來的一點點詩才,寫了一首歡情詩,起名為《湘水知秋》,將“秋”描寫成了一名羞澀閨女。


    楚元秋大怒,氣匆匆地找來李霽商量,兩個毛頭小子湊在一起嘀嘀咕咕了半天,終於商量出個辦法來。


    楚元秋迴贈了柳臨湘一枚親手編的綠色琴穗。


    小臨湘收下之後對著燭光照了一夜,實在沒看出裏頭有什麽玄機,隻好去請教元秋皇子。


    小元秋得意洋洋:“琴穗此物頗有講究,佛家黃,道家玄,才子紅,佳人綠。”


    小臨湘:“……”


    兩個幼稚的少年為了這個問題爭論不休,李霽叼了根狗尾巴糙無趣地蹲在一旁:“吵什麽吵什麽,臨湘連個琴都沒有,琴穗別在腰上?”


    一語驚醒夢中人,楚元秋眼睛一亮,決定開始親手斫琴。


    楚元秋支使宮人去取上好桐木,小太監懨懨地應了,卻隻隨意尋來一條cháo腐不堪的梧桐木。


    楚元秋表麵上未說些什麽,卻躲起來揮著那條梧桐木猛砸宮柱,直將那條木頭砸得稀爛。最後還是李霽想辦法弄來了一條良木,又捎了其餘淩雜物進宮,這才解決了製琴之材的問題。


    三名少年皆未做過木活,李霽從家中尋來一本《斫琴指南》,三人照著上麵一點點做起來,足足用了八個月的時間才將琴斫成。


    期間三人俱是弄了一手的傷,柳臨湘捧著楚元秋的手既是心疼又是擔憂:“若讓宮人看見了,可如何交代……”


    楚元秋淡然地收迴手:“無妨。便是斷了指頭,怕也沒什麽人在意。”


    三人為木琴上弦,宮弦八十一絲、商弦七十二絲、角弦六十四絲、徵弦五十四絲、羽弦四十八絲,皆是比照標準來的。


    楚元秋數絲數的心煩意亂:“三十五、三十六……”


    臨湘竊笑,揉了揉酸疼的脖子,指著樹上數道:“十六、十七、十八……哇,那裏有十八隻麻雀!”


    楚元秋:“十九、二十、二十……”


    他將琴弦狠狠一扔,暴走地撲上去掐柳臨湘的脖子:“你個小混帳~~今天給哥哥我數出九千九百九十九條絲來,少一條就給我少吃一頓飯!”


    臨湘眨眨眼,兩手捧起一大把琴絲,遞到楚元秋麵前:“九千九百九十九條,一條也不少。”


    楚元秋冷眼看之。


    臨湘再度無辜地眨眨眼,淺笑道:“不信你數。”


    楚元秋:“……”


    費了許多時日與功夫,總算將配琴穗的琴製了出來,楚元秋道:“就叫秋湘琴罷。”


    柳臨湘笑得見牙不見眼,兩枚酒窩甜甜地顫了顫,挑眉道:“何不叫湘秋琴?”


    楚元秋臉色一冷,向他齜牙。


    小李霽委屈不已:“喂喂喂,明明倫家也有出力好不好,東西都是倫家弄來的,好歹也要叫霽秋湘嘛!”


    柳臨湘捂嘴竊笑,雙眸盈盈似水:“好罷,就叫秋湘琴罷……”


    楚元秋冷哼:“這還差不多。”


    李霽絞著手帕淚奔了:“喂喂喂!你們欺負倫家,嗚……”


    柳臨湘試彈了秋湘琴,其音色厚重卻失了亮透,上中下三準音色略失均勻,顯然做得並不如何令人滿意。


    楚元秋亦聽了出來,不由惋惜地搖頭:“要不……再斫一柄?有了此番經驗,應能做得更好。”


    李霽撇嘴:“嘁,誰叫你們取名秋湘琴,叫霽秋湘的話就好了嘛!”


    柳臨湘梨渦微陷,搖頭道:“重要的並非琴,而是彈琴之人。鍾子期賞的乃是俞伯牙,卻非伯牙之琴。所謂知己,知的是人,而非琴。”


    他架好了琴,指如清風般撫弄,彈得依舊是一曲《寒衣調》。溫婉的琴聲自指間流淌,撩撥秋風點秋枝,轉瞬落葉紛飛,一曲秋意蕭瑟。楚元秋與李霽俱是聽得癡了。


    小皇子不願認卻也隻得認了,這世上有天賦二字,便是自己如何苦練也抵不過他輕輕鬆鬆地一撥。


    到底是人定勝天,還是天意弄人?


    自己彈不出,那人若隻為自己彈的話,卻也不錯。


    楚元秋每日習完了功課都要聽柳臨湘以秋湘琴彈一曲《寒衣調》。明明是一樣的曲調,竟能叫他彈出不一樣的情感來。


    若是楚元秋當日疲憊不堪,則曲調溫婉舒緩,令人鬆弛神往;若是楚元秋當日又受了氣,則曲如山間清泉,緩緩洗去心頭的陰霾;若是楚元秋當日心情不錯,則曲如林間翠鳥,令人更入佳境。


    一曲寒衣,竟是數年不膩。


    如此過了幾年,三人俱長到十四五的年紀,眉目已各成風韻。李霽生得俊,柳臨湘則生得秀,楚元秋相貌平平,獨一雙峻長的眼睛教人過目難忘。


    柳臨湘那秀極了的眉目自成一畫,常常教二人看得癡了愣了,如被攝去了魂魄。


    楚元秋神情惘然:“嫂子與你一比,倒成了胭脂俗粉……”


    他口中的嫂子乃是太子妃林俏,林尚書之女,據說乃是京城第一美人。


    柳臨湘咯咯一笑,將下巴擱在楚元秋肩上:“那你就不要找胭脂俗粉了,娶我做你的皇妃……”


    楚元秋臉一板:“胡鬧!”


    柳臨湘將下巴在他頸窩間蹭了蹭:“臨湘最喜歡元秋了……”


    柳臨湘在他身邊呆得久了,竟是越來越放肆,無人的時候連一聲“三皇子”也不願稱唿,行為舉止亦是無尊卑之別。楚元秋常笑斥他恃寵而驕。


    楚元秋強壓下欲翹的嘴角,撇嘴道:“嘁,本皇子隻喜歡楚笙堂兄……”


    柳臨湘笑著搖了搖頭,卻是未語。


    而後有一日,命運的曲調峰迴路轉,唱罷了青山聳立,竟來了一個急轉直下,打得眾人措手不及。


    因太子楚元春行事太過狠毒,屢次惹得皇帝不滿,決定改立儲君。


    禮部尚書周俊臣力薦皇三子楚元秋,朝上舌戰群儒,態度極為強勢。


    皇帝頭疼不已,當場退朝,決定日後再議。


    然而斷了三日的早朝,於第四日皇帝突然宣布廢嫡立幼,皇三子楚元秋正式立為儲君。


    朝堂上下一片鼎沸。皇長子與皇次子在朝中各有一派勢力,一個是皇後之子,一個是貴妃之子,原就是平分秋色的。如今廢了長子,如何也該輪到次子,誰知竟是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來。


    楚元秋之母原是民女,在朝中毫無勢力,即便被一路升至昭儀,卻因性格軟弱而依舊沒什麽人願意巴結搭理。楚元秋沒有舅家的關係,年紀又小,朝中素來隻聽聞“太子黨”和“二皇子黨”,從沒聽過有什麽人是“三皇子黨”。若要說有,頭一個便是周俊臣了。


    之後皇上將楚元秋召到寢宮來,態度依舊是清冷而疏遠,隻說了一句話:“你以後當記得,是誰給了你今朝。”


    楚元秋心中冷笑不已,麵上卻是誠惶誠恐地跪謝:“兒臣定當銘記。”


    然而當了皇太子,事情卻原沒有這般簡單。


    政事上的問題皇帝都一一替他解決,肅清障礙、結立黨派、扶植勢力,不過短短三個月,楚元秋與皇長子、皇次子在朝中已可平分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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