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我們慢慢地走到了大堤。我們走到大堤的時候天正是將亮沒亮的狀態。太陽正要出來,但是一切都還死氣沉沉。好像世界上的萬物都在等待太陽的到來,燈火通明的裝卸碼頭,來來往往的船隻,水中矗立著的孤獨的一座小屋,他高聳地站在水中,再後麵是一望無際的海,一個流浪漢睡在大堤上,一動不動地睡在那裏,我們以為他死了。


    她說流浪漢真可憐。"這裏的一切都像碎玻璃,慢慢地化解開來就是一攤水。如果有一台攝像機在這裏不停地拍攝夜晚一直到天亮的話,能拍到多少孤魂野鬼呢?一個人我是萬萬不敢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的。"


    "所以你買我來陪你度過這個夜晚啊?"


    "是的,就買你來陪陪我,隨便說說什麽話。"


    "因為其實溝通與交流永遠是自然的。"


    我忽然問她道:"現在你還願意飛起來嗎?如果你能飛得很高的話。"


    她說:"有多高呢?有多高呢?"


    "像太陽那麽高,你可以站在太陽上麵看到這裏。"


    "像太陽那樣怎麽行呢?如果我隻看到一個地球,如果我隻看到一個地球但是卻看不到這一切真實的話,又有什麽意義呢?"


    第29節:大事小事記(14)


    "如果是我的話,我還是願意飛的。我不願意每天在快節奏的生活裏重複再重複。我不願意活得不快樂。"


    "哈哈哈哈!"她笑了起來。


    "那你願意吻我一下嗎?"她說。


    "那你願意吻我一下嗎?"我說。


    "那你願意吻我一下嗎?"她說。


    "那你願意吻我一下嗎?"我說。


    "那你願意吻我一下嗎?就一下。"她說。


    "那……我願意吻你一下。但這是送的……"我說。


    "那……我也願意吻你一下的。"她說。


    我很自然地吻了她,好像早就準備好一樣,隨時等待著這一刻的發生。天亮了起來。天亮起來的時候很壯觀,一切都是灰色的。一切都是灰色的時候很壯觀,因為你會有點希望,但是看到這個顏色又有些絕望。這是奇妙的時刻,每個人的心裏都在想著不同的事情。我期待著她能抱著我,但我不知道她是否這樣期待著。


    我就像這個城市裏每一個期望得到艷遇的男人一樣,在一番談天說地,浪漫情懷之後,期望得到一個香吻一個擁抱和一場酣暢淋漓。


    她正如我所期待的那樣,癱在了我懷裏。天氣有些冷。海風一直吹到骨頭裏。我就這樣抱著她,聞著她頭發的味道,白色連衣裙一直拖到大堤上,被海風吹著很曖昧。


    我說:"你為什麽會找一個陌生男人出來陪你看日出呢?"


    "因為每個人都在不一定中長大。"她說,"和一個陌生男人也許會更有話說,更有安全感。比如現在你可以把我抱在懷裏,而且還抱得很緊。"


    "你覺得大海美嗎?氣勢磅礴的樣子。你好像喜歡一切有氣勢的東西。"


    "大海很美,他流動得很快,但是你卻看不到他流得那麽快。你看到海浪從那麽遠過來的時候,是那麽從容不迫地打在大堤上。海是那麽從容不迫是因為……因為他……因為他不是一個愛吃減肥藥的女人。"


    "哈哈!"我們一起笑了起來。我的腦子裏一直在想特呂弗會把我們在大堤上的鏡頭拍得漫長而曖昧,而背景音樂則是peacon。我一直在幻想,一直在幻想。我一直在幻想是因為這是一個美麗的晚上,和美麗的姑娘走了一段美麗的路。


    而一直到這段路的盡頭,誇父的太陽終於升起來之後。


    她不見了。


    唉,再見,也許你已經被風再一次吹到遠方了。


    我們抵擋不住時間的流逝,它最後往往呈現出規則好了的生活給人看,但看的人早也是不同。


    第30節:在很多年以後奔跑(1)


    在很多年以後奔跑


    文/蘇 德


    那已經是很多很多年以後了,我在一條狹窄的馬路上奔跑,還盡力讓自己看起來並不是在奔跑。路邊有好吃的義大利餐館和空闊的露台,格子窗玻璃裏,返影出明晃光亮的太陽。我看見地上的影子也在奔跑,它跳躍到一輛銀灰色的小汽車上,車窗玻璃裏也有太陽,還有一張橘色的罰單。它45度角,向我的影子行禮。


    那一天,球星h宣布退役。他繞著虹口體育場奔跑了一圈。


    可胡二十說,他會在江灣體育場等我。"那兒已經大修過了,你別再迷路。"


    去的時候,我一直在想,胡二十究竟叫什麽,胡夏,胡冬,胡西,胡北?"二十"這樣的指像,在今天是否已經不再具備任何特殊的意義?你看即便連h,他退役時也不再是20號,背後的球衣上寫著:45。像一盒膠片往迴卷,疊影,到達很多很多年以前,45號絕對是給垃圾替補的數字。


    但任何規則在時間的流逝裏,都可能失去規則。


    這麽多年以後,胡二十早就不踢球了,他坐在一條西區廢棄的鐵路旁曬太陽,安心地看著來此逛服裝店的年輕姑娘,鐵路也沒有生鏽,依然鋥亮地和陽光相互照應。隻是我們曾經鍾愛過的青黴花,早被服裝市場裏的清掃工人們日複一日地滅絕了生跡。


    去尋找胡二十的那天,我首先找了找我們的青黴花。


    "為什麽要來找我?"


    "因為一個夢,夢見你就坐在這條鐵路邊曬太陽。"


    "撒謊。"


    "好吧。因為有人告訴我,在這看見你了。"


    "誰?"


    "不告訴你。"


    "那個夢都是假的對吧?"


    "不告訴你。"


    我想假借一點窗外的路燈光來端詳胡二十,他的側麵剪影是一條彈性極佳的曲線,頭發長了柔軟了,在鬢角處和鬍渣一起告訴我時間的痕跡。我伸出一隻手去試圖撥弄這曲線,額骨、眉心、鼻樑、唿吸,唇……他卻翻身壓了上來,被單上還是那股陳年麵粉的氣味。甚至於我都能在黑夜的光影裏看見一霧麵粉籠罩了上來,它們和胡二十的身體一起,迅速包裹住我。


    第31節:在很多年以後奔跑(2)


    "說。"胡二十企圖命令。


    我被壓得有點喘不過氣來,臉埋在枕頭裏,背脊上有汗,有胡二十的身體,和他想要侵入的那一部分。這已經是後半夜了。我們為什麽會又來到這裏,這裏的陳設為什麽還和當年一樣,我充滿疑問,房間的角落裏還停著一把熟悉的雨傘。當然,不一樣的是,胡二十的身體,我的身體,還有我們各自這麽多年後所習慣的做愛方式,都已經截然不同。胡二十不再緊張,在他看來,我也絲毫不會再具備少女的緊張氣質,對現在的我們而言,更多的是探求,像是一雙手伸進溫水揉合的麵粉團裏,調試觸感,調試溫度。


    "喜歡這樣嗎?"胡二十終於學會了在做愛時體恤對方,無論其用意的真假性,女人都會對此心生好感。我們的身體開始升溫,像漫長的坐臥在浴缸裏任由熱水浸布全身的等待。突然,胡二十從60度仰角的身體上抬頭看我,我們都停頓了一下,我用手去遮他的眼睛。


    "不許看!"然後蜷縮身體到他的腹部以下嗤笑。


    樓下的早餐麵店已經開始拉動捲簾門,發出刺耳的響聲,熱水也上爐了,昨晚和好了的麵粉重新加水揉捏,鳥在窗外路燈的電線上停了停腳,它們想用翅膀撲開黑色的夜,先讓路燈在光亮裏滅掉指路的功能。


    "樓下還是麵店嗎?"


    "對,早餐還有豆腐花。"


    "那大排麵呢?"


    "也有。"


    "等下我們去吃?"


    "等下你會睡著。"


    "你陪我去吃。"


    "好。"


    不知是多久以後,路燈就真的滅了。鳥叫了幾聲後,對麵屋頂的瓦片紋路也看得清清楚楚。胡二十像一架久航的飛機老練地著陸,他帶來的降落、衝擊、加速、減速、阻滯、舒緩和歸於寂靜,都顯得恰到好處。正因為過於的恰到好處,我竟然有些難過。在他的頭發裏,我聞到熟悉的汗味,脖子是滾燙的,在這種溫度下汗味發揮得最快。


    窗外,騰騰的早餐熱氣裊升上來,是撒了新鮮蔥末和蝦皮的豆腐花,是蓋了一張紅燒大排和素雞的大排麵,是早晨城市西區最普通的飢餓欲望。我從背後抱住胡二十,他伸出一隻腳去,像很多年前的那些早晨那樣,用大腳趾勾住窗簾來給我們一個安穩的覺,他從不抱怨因為樓下是早餐麵店的關係而讓這房子有老鼠有蟑螂有麵粉味,他隻是討厭過早地被吵醒。雖然假如是我們的早晨,就根本不存在夜裏睡覺的事。夜,就是用來說話和做愛的,當然那些都不僅僅是夜。


    第32節:在很多年以後奔跑(3)


    "還要吃大排麵嗎?"


    "不,悃。"我搖頭。


    我隻是想在豆腐花和大排麵的早晨氣味裏滿足地睡著,比起吃下它們,氣味會更讓我記憶長久,果腹之欲則往往消散得最快。


    "我要睡覺了。"我說。


    "你還會夢到我嗎?"胡二十轉過身來,越過一隻胳膊想從床邊的牛仔褲口袋裏拿煙。光影果真籠罩在一層薄麵粉的空氣裏。


    "你說呢?"


    我有一台很舊的"東方牌"相機,因為老了,總在卡片,底片疊影。那很多很多年以前,我還在中學裏,不,是還在為中學作"預備",那時候有很多興趣小組,其中之一便是攝影。有一天,攝影老師說,我帶你們去西區體育場拍照,下午有一場我們和二中的足球賽。


    就在那一天,我第一次看見胡二十。


    我的相機也是。


    胡二十最初在鏡頭裏留下的是一雙明黃色的黑線球襪,而其它隊員都是白色的,後來他解釋道因為是隊長的緣故。胡二十也是20號,和當時在甲a初露鋒芒的h一樣。


    我想,是相機首先捕捉到了胡二十。它在快門裏留下一個清楚得驚人的影像,他坐在光禿禿的糙地上,神情緊張。我用鏡頭對著他笑了一下。有人從看台上跑下來給二中的隊員們獻花和飲料,胡二十他們輸了比賽。那是個春夏交接的季節,後來又有人指認,是胡二十帶領隊員們和對方打了架,球場上一片混亂,鮮花、礦泉水瓶、釘鞋、毛巾,甚至是自行車都東倒西歪,警告的口哨不停地在四麵八方響起。我放下相機,驚恐地看著胡二十,他卻揮過去一個拳頭,然後迴頭沖我揚眉溢笑。老師和球場管理員製住了局麵,胡二十彎腰從糙地上撿起一件撕破了的二中球衣,太陽快要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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