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問我和老公一起這開店的這兩年有什麽收穫。我想想,除了這堆好玩的朋友們,好像我的上海話進步很多哎。嗯,比如我知道什麽叫“一天世界”啦!就是——一塌糊塗的意思。好像也不能完全這麽解釋。那麽,就造個句吧——


    “nap咖啡館很嗲的!”


    “有多嗲?”


    “嗲的一天世界!”


    巴黎,我愛你(1)


    高維安在法國的最後一年,搬到了巴黎,她租了一個並不寬敞的閣樓,但是從窗戶就可以看到艾菲爾鐵塔上的燈,那時候她在巴黎的中文電台有一個工作,每天晚上她都會去那兒念新聞稿。她大概一直在猶豫要不要迴上海來,做一個時尚雜誌的編輯,當然後來她還是迴來了,在淮海路的弄堂裏租了一間屋子,走出來就是鬧市,這或許與巴黎頗有相像。


    她常常會寫到過去的那三年或者四年,她大概還並不確定自己的生活到底該安置在什麽地方,至今她都還保存著在波爾多念大學時穿過的粉紅色舞鞋,雖然並不會跳舞,但是她記得那些穿過樹林以後,去上過的舞蹈課。有些事情與現實無關,比如說她看到巨鹿路上一個拉手風琴的白鬍子老頭,大概也會想念起巴黎。


    1.


    下午出門的時候,在馬勒塞卜大街上看見一對年老的夫妻,他們坐在路邊的長椅上,這一天,巴黎刮很大的風,於是,他們互相依偎著。他們的麵前放著一隻黑色的旅行箱,上麵貼著一張寫了黑色大字的紙,說,我急需一份工作。我不知道他們從哪裏來,他們的全部行李就是一隻旅行箱,來到馬勒塞卜大街上的時候,他們大約已經走了很多路,然後就再也走不動了,所以隻有在這路邊的長椅上停下來。他們的長相有些奇怪,男人的麵孔飽經滄桑,而女人則有一張有些蒼白浮腫的臉。他們的年紀也許並不是很大,我在看見他們的時候認為他們是一對年老的夫妻,大約是因為苦難的人總是更加容易顯得蒼老。他們坐在那裏,男人用手摟著女人的肩膀,表情都像凝固住了一樣,一動不動。他們在那裏的樣子,忽然讓我想起一個古老的諷刺的中國寓言,那個守株待兔的農人的故事,讓人覺得這副畫麵就更加心酸了。


    而在冬天到來的時候,聖馬丁運河邊搭起了很多帳篷,住著這個城市裏大多數無家可歸的人,他們在那裏過冬,在城市裏圈起一塊地,好像一個小小的村落,一頂一頂的紅色的帳篷,排列在天使愛美麗打過水漂的有著一道道墨綠色閘口的河道邊,看起來色彩鮮艷,仿佛行為藝術。沒有人知道那些城市街道裏的流浪漢他們都是從哪裏鑽出來的,他們為什麽被拋棄在街上,四處流浪,對他們來說,這大概是一種被選擇的生活方式,奮不顧身地從原來的生活中抽身而出,變成一枚寄生蟲,一隻寄居蟹,輕飄飄地度日。有時候,他們叫人同情,而又有的時候,他們的確足夠叫人厭惡,譬如在電視新聞裏,一個男人朝著鏡頭喊,他們拒絕去政府為他們安排的臨時住處,他們要的,是一處永久的房子。這個念頭讓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還見過在奧斯曼大街的一處地鐵通風口的一對男人和女人,對流浪漢們來說,地鐵站或者這樣的地鐵通風口都是絕佳的庇護地,在冬天,那裏會冒出暖氣來,而在夏天的時候,則有陣陣冷氣。汽車和行人在他們的周圍來來往往,而他們擁抱著,鑽在睡袋裏,醒來的時候,他們和其他流浪漢聚集在一起,喝罐裝啤酒,吃三明治,拿往來的行人說笑,在沒有錢了的時候,問路人討一點錢。他們的身邊會有一兩條棕色的大狼狗陪伴他們,他們總是一些身材高大的男人,頭發像棉絮一樣捲成一條一條的,沾上了一些邋裏邋遢的顏色,大約是因為身形瘦小的男人們經受不了這樣的日曬雨淋,風吹雪打。他們總是自顧自地憂傷,或者歡樂,你可以盡情想像,他們的原來,原來的他們,也許是個才華橫溢的青年,也許是個超級大倒黴蛋。那時候,我在想,在他們的眼睛裏,這個世界該是什麽模樣的呢。


    還有一個幹癟的老頭子,我每次都能在聖奧古斯丁的地鐵站台上看見他,他總是坐在那裏,白天,或者晚上,用同一種姿勢,佝僂著身體鑽在一件不合身的髒兮兮的風衣裏麵,顫巍巍的手指頭間夾了一根粗壯的雪茄,冒著詭異的煙。那雪茄的味道把周圍的空氣都薰染到刺鼻難聞。他低垂著雙眼,隻看見手指間的那根煙,沒有人知道他的那根煙要抽到什麽時候,也沒有人知道他要坐到什麽時候。


    巴黎,我愛你(2)


    2.


    我是在地鐵裏看見她的,一個年輕的手風琴手。當我在車門即將關上的瞬間衝進一節地鐵的時候,我聽見一陣手風琴的聲音。那聲音是極其歡快的,如同一切的手風琴發出的聲音,因為幾乎沒有任何手風琴手可以拉出憂傷的曲調來。於是叫人心情愉快起來。拉琴的是一個女孩,很瘦,沒有發育好的樣子,穿著舊而且過時的衣服,也許從東歐來,某個破產的國家。她的琴聲聽起來那麽歡快,可是她的臉孔上卻有著淡漠的憂傷的表情。


    一直覺得手風琴的聲音是很適合巴黎的地鐵的,那綠色的地鐵,在黑魆魆的隧道裏像地老鼠一樣穿行的時候,很需要一些這樣跳躍的鮮活的旋律來搭配著,就好像到了愛美麗的電影裏一樣。


    曲子結束的時候,女孩到每個座位麵前去討錢,她低著頭,不說話,隻是伸出一隻手,黑乎乎的,看起來很髒。沒有人理會她,一個人也沒有,當她走到我跟前的時候,我也是很無情的搖了搖頭,因為口袋裏根本沒有硬幣。她看起來很沮喪,頓了一頓之後,又開始拉起了一首曲子,這一次,我覺得她是在拉給自己聽,也許她太沮喪了,隻好用一些歡快的手風琴的聲音來給自己一些歡愉起來的理由,她的臉孔上繼續掛著麻木的表情。我看著她的手風琴,是很小很破的一架,有2枚琴鍵的塑料殼子甚至都掉了,露出裏麵木頭的質地來。可是她還是努力的演奏著,我看到她的那雙手,在那破敗的琴鍵上表演的時候,每一個手指頭竟然都變得如此靈巧好看,如長了翅膀般飛揚起啦。可是,整個車廂的人,仍舊沒有人搭理她。或許,是碰巧大家的口袋裏都沒有硬幣,或許,是覺得這樣的賣藝人實在太多。她繼續隻好一個人兀自地拉著。曲子還沒有結束的時候,車到了站。她停下來,打開車門下了車。然後就停在那裏,就不知道何去何從。


    她看起來很瘦很瘦,有一個小小的幹癟的身體,肚子上貼著一架破舊的手風琴,地鐵開走的時候,人們看見她的背影,仍舊立在那站台上,漸漸遠離。


    巴黎,我愛你(3)


    3.


    隔了好幾天,才想起來寫浮日廣場,那個迷路的禮拜天的下午,在馬萊區的小街巷裏轉悠了很久,找不到出口。那時候才想起來,那是巴黎還剩下的唯一一個與奧斯曼無關的城區,因此幾乎是遊離在這個城市地下錯綜複雜的地鐵係統之外的,要找到一個就近的地鐵站,也是要破費一番功夫的。


    在巴黎住了如此久,總是留戀在奧斯曼150多年前下令建造的並且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石頭房子間,竟是第一次去那裏,比起那些千篇一律的森嚴的石頭房子們來,那個沒有被奧斯曼改造過的舊巴黎的模樣,那些高高低低的顏色各異的舊房子竟是那樣別樣生動,熙熙攘攘的,甚至歪歪斜斜,充滿了人情味。許多人在今天想像著,如果沒有奧斯曼的改造,巴黎應該是一個更加美好的城市。隻是,有了那些石頭房子,巴黎才成為今天的巴黎,才有那些別人沒有的矜持和華麗。


    我是在那個午後去浮日廣場拜訪雨果的家的,它在那個四方形的被磚頭房子環繞起來的廣場的一個轉角上,即使在禮拜天,這裏仍有巴黎別處沒有的熱鬧,那種帶著一點點喧囂的溫暖的市井氣息,在走廊上,有架著畫架賣畫的落魄畫家,畫兩隻形影相伴的胖貓,或者一隻寂寞的狗,在房子與房子中間的過道裏,一個穿著黑色鬥篷的男人在唱歌劇,聲音詭異,空靈得如同來自中世紀的某個城堡,還有一個中年男人組成的小樂隊,在一個被廢棄的鋪子前,兩架手風琴,兩家大提琴,還有一些其他的木管樂器和一個揚琴,他們大約統統都是來自某個破產的東歐國家,他們演奏的歡快的樂曲讓整個廣場的氣氛都變得跳躍起來,有時候,他們也唱,整齊的富有和聲的男聲小合唱,聲音渾厚動聽,可是,唱歌的時候,他們的臉上沒有笑容,甚至看起來有些無奈和憂傷,和那聲音是多麽的不匹配。


    從雨果的客廳的窗口,也可以看見這座廣場,以及廣場中央的兒童樂園,有了這樣的風景,即使在冬天,也不會感到冷清,據說,在這裏,作家常常會與和他同時代的那些大文豪們見麵。這裏有一個中國式客廳,擺滿了來自中國的瓷器,宮燈,以及有些滑稽的烙畫,很多都是作家的情人朱麗葉?德魯埃的收藏,昏沉的燈光裏,美人以及遙遠的東方文明一道,曾經給過他多少靈感呢?據說,這是一段從最初的一夜情演變而成的50年的愛戀,從30歲認識朱麗葉開始,雨果每天都要給她寫一封情書,直到75歲的朱麗葉死去為止。


    巴黎,我愛你(4)


    4


    從蒙巴納斯火車站出發的公交車經過這個城市最繁華的區域,然後一直可以到家的樓下。在從馬德琳娜教堂去往奧斯曼大街的春天百貨的路上,從一晃而過的車窗裏,我瞥見一條小街上的一家旅館的招牌。在巴黎,這個全世界遊客最多的城市裏,有太多這樣的小旅館,它們毫不起眼地散布在各個景點附近的小街巷裏,如麻雀般細小卻五髒具全。很小的接待處,很小的電梯,很小的衛生間,很小的電視機,可是,在招牌底下也分明的掛著兩顆或者三顆星。


    而這條小街上的這個招牌還是叫我眼前一亮的,在三顆星的上麵,寫著旅館的名字,它叫喬治桑。我於是開始歡快起來,原來在這個城市裏,還有一個叫做喬治桑的旅館。


    在2006年的夏天,我每天都會穿過來自19世紀的長廊,那裏有很多鋪子,賣各種有趣的東西,在走廊的一個拐角處,也有一家小小的旅館,它的名字叫做蕭邦,在門廳裏,擺著一架立式鋼琴,上麵鄭重地擺著鋼琴家的石膏頭像。第一次發現他的時候,實在很驚喜,因為實在喜歡蕭邦。


    而現在,還有喬治桑。蕭邦和喬治桑。這兩個名字擺在一起的時候,就是一個故事,一段愛情。故事的開始是喬治桑在巴黎那金壁輝煌的貴族沙龍裏遇見了彈琴的蕭邦,那個麵色蒼白,清瘦而憂鬱的波蘭青年,他一定有一雙極其好看的手,讓那位在十九世紀法國文學黃金時代裏特例獨行的充滿男子氣概且有一個男人名字的女作家著迷不已。她並不漂亮,抽菸酗酒,滿口粗話,而且已經開始發胖,可是後來,他還是愛上了她。他們曾經在一起生活了九年。在與她分手後,年輕的鋼琴家便陷入了才思枯竭中,再也沒有寫出什麽要緊的作品來。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說,我真想再見她一麵。39歲的鋼琴家死在巴黎,熱愛他的法國人為他在馬德琳娜教堂舉行隆重的葬禮,據說,有3000多人前往送行,可是,唯獨沒有喬治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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