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三女人對著那張素描笑得半死,"三七開,你成名人了,還有人給你畫像耶!"


    胡小兵去理發店剪了個平頭。發型師說他的頭型其實不適合剪平頭,"隻有那種很飽滿的頭型剪平頭才好看,你這樣尖尖的橄欖頭,剪平頭很怪。"胡小兵沒吭聲,那人又推薦他染發,"平頭染一點點黃綠色,很時尚。"胡小兵先是不語,忽地火起,"媽的龜兒子的,老子已經夠倒黴了,你還讓老子把頭染成綠油油的,啥意思啊?"


    迴去的路上,覺得許多人都盯著他看,也不曉得是心理作用還是怎的。那丫頭出了五萬懸賞,原來他還這麽值錢--到了阿三家,聽她女人和阿三說笑:"把三七開交出去,頂我好幾年的工錢--"阿三嘿的一聲。胡小兵想,他找趙鬍子出五千,這丫頭現在出五萬,獎金也他媽的通貨膨脹了。


    阿三勸他最近老實點。"沒事少出去,等風頭過了再說。"


    他買了幾包餅幹和兩大瓶水,天天窩在家裏,吃了睡,睡了吃,冬眠似的。連著下了幾天雨,又放晴了。眼看著沒幾天就要過年了。想出去買火車票,卻總是懶得動。好像也不光是害怕,還有些別的原因。一顆心七上八下的,人也是空落落的。手機開著。阿三找過他兩次。還有老娘。依然是問他什麽時候迴家。他含糊答著,自己也不曉得說了什麽。說到後來,竟有些委屈了。沒來由的,心酸得很,連帶著鼻子也酸了。


    第24節:尋人啟事文(11)


    餅幹和水吃完了,出去採購了一圈。超市門口的尋人啟事還在。像是撕掉又重貼的。他給自己找了頂帽子,把圍巾遮住半個臉,做賊似的。周圍是越來越有過年的氣氛了。窗玻璃上到處都是倒過來的大紅"福"字,紅紅火火的模樣。站在人堆裏,他感覺自己像塊冷冰冰的木頭疙瘩,格格不入的。太陽再耀眼再暖和,仿佛也照不到他。


    旁邊有人盯著他。狐疑的,又去看牆上的頭像,"咦--"胡小兵沒等他反應過來,快步走了。迴到家,一包餅幹風捲殘雲地下肚,再嘩嘩倒下去一瓶水,胃頓時疼得難受。趴手趴腳地坐在椅子上,像個傻子那樣一動不動。


    過年終於還是沒有迴四川。這陣子過得渾渾沌沌的,等迴過神來去買火車票,早賣空了。阿三夫婦迴老家過年去了。他們一走,就更冷清,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了。


    除夕晚上買了半隻電烤雞,一瓶黃酒。看春節聯歡晚會,屏幕裏金碧輝煌、花團錦簇,明星們一個個笑得沒心沒肺。電烤雞外皮烤焦了,裏麵卻還未全熟,老闆應該是急著收攤迴家吃年夜飯,失水準了。胡小兵拆了包魚皮花生下酒,吃得嘖嘖有聲。


    遠處已零零落落有些鞭炮聲了。還未到十二點,已是迫不及待了。一會兒又安靜了。這麽看著好像和平常也沒什麽兩樣。各家過各家的年,冷暖自知,誰也不管別人的閑事。


    吃得一手油,去拿紙巾,才發現紙巾用完了。順手拿過旁邊一張紙,一看,原來是當初找趙鬍子的尋人啟事。趙鬍子咧嘴笑,兩撇鬍子不知羞恥地向上揚著。胡小兵正手反手,把一手油統統揩在他臉上。


    "個龜兒子的--"胡小兵罵。


    午夜十二點整。鞭炮以驚人的氣勢響徹整個城市,炸開窩似的。夜空被染得通亮,像夕陽落下的那刻,紅霞密布天邊,似是穿上了一件絢爛無比的衣裳。胡小兵把頭蒙在被窩裏,然而聲音卻像長了翅膀,直往他耳裏鑽。輾轉片刻,索性不睡了,穿上衣服,到陽台上抽了根煙。


    一個長長的流彈似的鞭炮朝他飛來,夾著火光。他下意識地往旁邊一讓。火光在半空中化作灰燼。"龜兒子的,"他罵道,"放鞭炮還是殺人啊。"


    第25節:尋人啟事文(12)


    他預備出去轉轉。戴上圍巾遮住大半個臉--一半是禦寒,一半也是免得麻煩。新年新事弄點晦氣就不好了。鏡子裏看到自己的樣子--平頭,圍巾把眉毛鼻子嘴巴都遮住了,隻露出一雙眼睛,微微泛黃的眼珠,眼角往下耷拉著--倒有些像"傻妹"了。


    胡小兵想到"傻妹",不禁嘆了口氣。


    漫無目的地逛了一圈。路上人不多,多半是出來放鞭炮的。大的小的,裹件棉衣,嘴上叼根煙,手裏拎串長長的鞭炮,或是圓圓方方的一桶焰花,威風凜凜的模樣。胡小兵在角落裏看了會兒。其實焰花鞭炮這東西,自己買並不實惠,人家放了還不是一樣看,又何必自己費錢?


    不知不覺走到一個小區門口,覺得有些熟悉,再一看,竟是趙鬍子家那個小區。門衛室燈亮著,門衛披著厚厚的軍大衣,坐在椅子上睡著了。這個三瓣嘴曾經報過好幾次警阻止胡小兵貼尋人啟事,白天兇神惡煞的--晚上睡著時原來是這樣的,嘴半張著,眼睛並不全閉,而是留了條fèng,似是睡夢中也要履行門衛的職責。胡小兵朝他看了會兒,嘿的一聲。


    正要走開,才跨出一步,忽地一人迎麵過來,兩人撞個滿懷。


    "對不起哦--"那人道歉。


    胡小兵聽到他的聲音,全身一震,再一看--那人穿一件羽絨服,戴著帽子,兩撇鬍子顫啊顫的--路燈下看得真切,不正是趙鬍子嗎!


    趙鬍子轉身便走。他應該沒有認出胡小兵,夜這麽黑,胡小兵又是全副武裝,標誌性的三七開也成了平頭--他沒有停留,徑直往自家那幢樓快步走去。


    胡小兵在原地愣了幾秒,兀自有些迴不過神來,很快,心便提到嗓子眼了--除夕,這小子終於熬不住了,迴來看老婆孩子了。中國人就是中國人,好人壞人都一樣,到了除夕肯定熬不住。年,是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咒,一到時候,自然就箍緊了,箍得人喘不過氣來,一點法子也沒有。等過了年就鬆了。再過一年,到了時候又會箍緊,周而複始,一年又一年的。


    第26節:尋人啟事文(13)


    趙鬍子進了單元門。胡小兵跟在後麵,腦子像被冷空氣凍僵了,一時還沒想好怎麽辦,就眼睜睜地看著他上了樓。幾分鍾後,他家黑糊糊的屋子,開了燈,亮了。


    胡小兵站在一棵樹下,朝上看。似是能聽到他女人的驚叫聲,還有小孩的歡唿聲。


    他扳著手指頭,這一家三口該有半年多沒碰麵了吧。他女人倒是時常見到,拎著籃子去買菜,在小區門口碰到他貼尋人啟事,也隻是看一眼便立即走開。這女人瘦削的臉,長相有些陰鷙,挺有城府的模樣,不像阿三女人,什麽都放在臉上。胡小兵和趙鬍子關係不錯的時候,也去過他家吃飯,這女人待客並不十分熱情,總是似笑非笑的神情--大概也隻有這樣的女人,才熬得住丈夫長長久久地不在家,換了阿三女人,老早翻天了。


    一會兒,趙鬍子和他女人走到陽台上。胡小兵頭一縮,生怕被他看見。隻見夫妻倆拿出一串鞭炮,掛在丫叉上,點燃了伸出去--很快響起劈裏啪啦的聲音,震耳欲聾。他兒子大約是也想出來看熱鬧,被趙鬍子斥了迴去:"小心鞭炮炸到你臉上!"胡小兵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女人笑,她挽著男人的臂彎,頭歪著,很恩愛的模樣。


    "再恩愛你龜兒子也是個騙子!"胡小兵恨恨地罵了聲。


    胡小兵想衝上去,卻猶豫了一下,沒動。也許是陽台上小孩的笑聲製止了他這麽做。


    他想了一會兒,決定讓這龜兒子再舒服一夜。大過年的,人家夫妻好不容易見個麵,這麽衝上去有點損陰德--胡小兵很為自己感到驕傲,即便是冤家對頭,該遵守的原則還是得遵守,人嘛。但過了除夕,無論如何不會再對他客氣。


    想到這裏,他走過去在樓梯口坐下。這是龜兒子離開的必經之路,逃不了。他給自己點上支煙,打起精神,免得睡著。


    周圍一點點安靜下來,放鞭炮的人想必也陸續迴去睡覺了。他有些困,打了個嗬欠。再走出來,往上看,趙鬍子家的燈滅了,應該是睡覺了。他倒是舒服,大過年的一家團聚,有老婆兒子抱。


    都說欠債的比追債的瀟灑,真是一點不錯。


    胡小兵忽地想起"傻妹的姐姐"--那女孩也不曉得怎麽樣了。都怪阿三和他女人,否則是多麽兩全其美的事啊,她拿迴狗,他拿到錢,歡歡喜喜過個年。不是有句老話叫"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嘛,原來還真的是這樣。有錢的也好,沒錢的也罷,都是不如意的事情多。


    他又重新坐下,這時手機響了。


    老娘的聲音還是那樣沙沙啞啞。問他年夜飯吃什麽。他胡謅道,跟兩個朋友去館子撮了一頓。大魚大肉,美美的。老娘說,你寄迴來的洋參和巧克力都收到了。你爸吃了洋參,這幾天咳嗽好多了。他笑說,哪有那麽靈,又不是仙丹。老娘叮囑他注意身體,又問他明年過年迴不迴來--今年這年還沒過完呢,已惦記著明年過年了。他心裏忽地有些難受起來,說,迴來的,明年一定早點買火車票。


    掛掉電話,眼皮一點點重了,迷迷糊糊的,有點冷,又有點倦。


    很快,竟真的睡著了。


    第27節:死的誕生(1)


    2. 死的誕生 文:錢佳楠


    在那個時候,人隻會老,不會死。但似乎沒有太多的麻煩,老人需要的東西很有限。我的太爺爺、曾爺爺從來都隻要看一看桌上的小菜就飽了。據說他們已經不用吃東西了,隻須聞聞味道而已。有時為一解太爺爺的酒癮,我爸爸就把黃酒灑在桌子上或地板上,濃濃的酒香與黃酒的醇紅色一起流淌出來。我的曾爺爺邊嗅邊咽口水,嘴唇泯出"嘖嘖"的聲音。曾爺爺也參加進來,連連說"好酒!""好酒!"還央求爸爸再來一點。


    "不行,爺爺,再喝你會醉的。"


    "這點酒哪會醉啊?再來點,再來點。"


    於是爸爸又盛了兩碗放在桌子上,太爺爺和曾爺爺圍著桌子繞了幾個圈,然後用手撫著幹癟的肚子,表示滿意。


    "意思意思夠了,別寵壞他們。"曾奶奶來勸,還讓爸爸和我一人一碗把酒給幹了,"又不是沒醉過,別讓別人說你老不羞。"


    確實,有一迴曾爺爺"喝"了太多白酒,競自個兒跑到大街上,看見漂亮姑娘就樂嗬嗬地迎上去,又摟又抱,說著下流的話。不過後果沒有太嚴重,他不過被警察撿迴來;街上的姑娘們也不那麽害怕,因為看得出曾爺爺是"陰人"。我也不知道具體到哪個歲數人就會成為"陰人",反正曾爺爺、曾奶奶、太爺爺、太奶奶、曾太爺爺、曾太奶奶……都是,過不久,大約爺爺、奶奶也會成為"陰人"。他們已經露出了端倪,他們吃的東西越來越少,跑廁所的次數也越來越少,睡覺的時間越來越短,而他們的身體正變得越來越透明。前幾年,身體隻不過像架風鈴似的晃晃蕩蕩,手掌、腳掌像係在線上似的,關節還時常"咯嗒咯嗒"。今年,他們大約已經是兩個衣架了,搭著空空如也的衣服,況且爺爺的撫摸已經愈發感受不到,"陰人"就是這樣--他們碰你、摸你甚至打你你都沒有感覺,所以那些姑娘也不會太過計較。加之這樣的事時有發生,也就見怪不怪了。那天,曾奶奶也表現得尤為寬容,她拎著一團泥似的曾爺爺迴房休息時連氣都不嘆(平時她總愛嘆氣),自言自語地說:"早就不年輕了,想開點,算了吧。"隻是那一夜曾爺爺的唿嚕堪比雷鳴,震得窗框"咯吱咯吱"的,害得我整夜的夢斷斷續續,所以我記得,也是這個原因,我也不希望曾爺爺再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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