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組黑奴係列:一個帥到令人發指的黑人,雙眼朝向遠方,望著命運般愁苦的黎明。仿佛奴隸主對其特權獻上的一份微妙的致歉。同樣、同樣、非常假仙 。


    第61節:摯敵(15)


    在拜託洗頭小姐幫我將雜誌換成報紙的時候,小姐低聲向我抱歉,說,"真是不好意思,晚餐前的這個時段,店裏都是這種客人。"


    這種客人?哪一種?


    "剛剛才起床的,"她指指路口的一棟大樓,"準備去"粉紅佳人"和"意難忘ktv"上班的小姐。"


    原來如此。我懂了。


    透過鏡子,我看見自己左後方的一個女子,一邊抽菸、吃飯、做頭發,一邊在臉上打底上妝。這裏就是她的後台,她的化妝間。


    我翻開報紙,讀著選舉新聞:當年的部長、王子的父親,在冗長的專訪中侃侃而談。


    女子的外套底下,是已經換好的工作服。紫黑色的鏤空短裙,走的是冶艷路線。她從自己的包裏拿出一瓶指甲油,修補食指上剝落的色塊。在上工之前,可用的時間隻有這麽一點。


    女子抖落菸灰的樣子很好看,有一種老練的熱情。她動動脖子說可以了,"一樣記在帳上,月底結算。"理發師從工具箱裏撈出一隻鋼瓶,搖一搖,壓幾下,送出一團大霧般迷濛、香到發臭的定型劑。


    當惡香如細雨飄降,我聞見一種恍惚的、屬於童年的香氣。雜貨店風行一時的廉價香水,一瓶五塊錢,我曾經愛到不忍釋手。


    女人站起來,對著鏡子擺一擺側臉,調整劉海的厚度。我借著報紙的掩護,偷偷看著她。左臉,右臉,眉眼,下巴,再看一眼我就認出她來了:她是、她是、她就是,後來搬走的那個林麗鶯,森林中最美麗的那隻黃鶯。


    原來,你在這裏。


    (葡萄在急速迴憶的高溫底下急速變老。)


    我仿佛看見當年那個女孩,在三輪車上用力踩著,為她媽媽送水果。


    第62節:摯敵(16)


    臨走前,她顧盼著。眉梢吊著眼線,輕輕掃了我一眼。


    原來,你在這裏。


    (葡萄已經爛了,該拿去丟掉了--有些人一再重複著某個故事,是為了牢牢記住。另外有些,是為了徹底遺忘。說穿了這其實是一迴事,迴憶的過程總是讓故事不斷地趨向死亡。)


    她輕輕掃了我一眼,睫毛上壓著一道心虛的停頓,像是要抵抗陌生人好奇的窺視。


    我沒去認她,酒[e-b-小-說-.txteb收-集-整-理]店小姐是不喜歡被童年玩伴認出的吧。


    (在那紫色的傷口閉合之前,也許會大吐一口氣,就像臨終前吐出的最後一口氣那樣,長長慢慢、慢慢長長--跟遺憾一樣漫長地--迎向大徹大悟的虛脫。)


    我不敢與她相認,我沒臉向她介紹自己。我們在各自的鏡子當中,沉默地迴避著對方的視線,比逾越少跨一步,各自將各自收好,留在界線的兩端。


    第63節:怪阿姨(1)


    世界是冰冷的,所有存在其中的東西,都是冰冷的,生命是一重假象,繁華是另一重。


    怪阿姨


    文/張悅然


    1.


    夏天的夜晚,其實一點都不長。等到商鋪打烊,捲簾門嘩啦嘩啦地落下,小食攤上瓦亮的燈泡陸續熄滅,那些傻不啦嘰的男孩們,還三三兩兩地坐在大糙坪上,拎著啤酒[e-b-小-說-.txteb收-集-整-理]罐扯著嗓門說大話。他們的話題永遠離不開怎麽泡妞。在大麥和酵母菌的作用下,荷爾蒙正在迅速發酵,膨脹成一朵朵巨大的泡泡,白得像女人的大腿。


    幸好下起了暴雨,那群男孩罵罵咧咧地丟下易拉罐,一溜小跑著離開了。有個倒黴蛋,剛才睡著了,被大雨澆醒,看見四周一個人都沒有,還以為是見鬼了呢,他立刻爬了起來,卻沒站穩,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上,又爬起來,朝著馬路的方向拚命跑。


    中心廣場好不容易又恢複了寧靜。我們這才放心地從空中落下來。在剛才男孩們坐過的地方,圍坐成一圈。蓋茨比還是那麽聒噪,劈哩啪啦捏了一遍地上的易拉罐,找到剩下的一個瓶子底,倒進嘴裏。保爾和羅密歐顯得很興奮,還在討論剛才那些男孩說的話。小維特今天的心情糟透了,上個星期他交了狗屎運,撿到一隻印著露大腿的帕裏斯·希爾頓的鐵皮煙盒,本以為埋在樹底下是最安全的,結果昨天被那群玩藏寶遊戲的小男孩用鐵鏟挖走了。魯濱遜最近迷上了滑板,每迴落地,都要先把那隻從垃圾箱裏撿到的破爛滑板拿出來,兜上幾圈才肯坐下。亨伯特決定不等了,今天晚上由他主持。在玩膩了現在年輕人喜歡玩的真心話大冒險、殺人遊戲之後,我們決定還是讓夜晚的聚會樸素一點,迴歸到講故事的老路子上來。輪流講一些自己最近看到的新鮮事兒,奇怪的人,這樣還能順便了解一下世界,最近大家都懶得動彈,白天也總能在這條街的上空遇到。


    亨伯特說要先給大家講個故事。他永遠那麽勤奮,對世界有著無窮無盡的好奇心。雨聲漸小,天空中撐起許多隻好事的耳朵。鵝毛筆在我的手中已經按耐不住,自己跳到空中,刷刷地寫了起來。


    2.


    那個叫蘇槐的女人,長著一雙翠綠的眼睛,顴骨很高。從人群中把她辨認出來,一點都不難,除了綠色眼睛,還因為她看起來很孤獨,非常不合群。


    蘇槐母親的家族裏,有一種遺傳性的怪病。他們家族的女人,嫉妒的情緒特別強烈,血管壁又比常人薄很多,發作起來體內的力量大得嚇人,瞳孔忽然擴散,七竅流血,瞬時就會斷氣。包括蘇槐的母親在內,已經有五個人因為嫉妒而喪命。外婆的母親嫉妒小姑擁有一枚光芒耀眼的鑽石戒指,外婆嫉妒朋友的兒子比自己的聰明,大姨媽嫉妒家裏請來的女傭人比自己年輕,三姨媽嫉妒鄰居家的石榴樹長得比自己家的茂盛。蘇槐的母親與她們相比,嫉妒心算是最弱的了,嫁了個有錢的商人,生下女兒蘇槐,冰雪聰明,生活看起來很和美。然而蘇槐九歲那年的某一天,母親陪同父親去參加一個聚會,席間父親遇到了多年前的女朋友,久別重逢,自有許多感慨,兩人頻頻舉杯,喝了許多酒[e-b-小-說-.txteb收-集-整-理],四目相對,竟有一種感傷。母親坐在那裏,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他們,忽然間鮮血從眼睛、鼻子、耳朵和嘴巴裏噴湧出來,遽然倒在地上,當場暴斃。


    第64節:怪阿姨(2)


    蘇槐的父親非常難過。他現在隻有一個女兒了。小女兒繼承了母親的美,卻也像母親那樣多愁善感。看到要好的女同學另結新友,小臉漲得通紅,流出鼻血,若不是那個女孩及時跑過來安撫,她險些窒息而死。"我的女兒現在不能離開您的女兒半步,更不敢和其他的同學說笑,生怕她看到又會犯病。我的女兒也隻有九歲,難道您不覺得讓這麽小的孩子承受如此大的壓力,實在有些殘忍嗎?"女同學的母親找上門來,勸誡蘇槐轉學。父親隻能讓蘇槐休學,自己也停下生意,每天在家裏守著她,但仍舊無法避免原來的同學上門來看望她。蘇槐對此過於期待,這讓父親覺得不安。母親死後半年,父親終於決定離開城市,帶著蘇槐搬去一個熱帶的小島。他已經在那裏造好了一座大房子,而島上原來住著的漁民,也被他用錢遣走了。父親又找來幾個燒菜做飯照顧蘇槐的傭人。傭人經過精心挑選,全部是又老又醜的女人,並且規定她們不能和蘇槐聊天,甚至要盡量避免說話。小島上除了蘇槐的父親,沒有其他的男人。父親認為,使她沒有愛上任何男人的機會,是保證她生命安全的基本前提。為了避免讓蘇槐有父愛被搶奪的感覺,父親再也沒有過任何女人。


    三十一年,除了迴去辦祖母和祖父的喪事,父親一天也沒有離開過蘇槐。蘇槐也沒有離開過小島,沒有和同齡女孩交往過,沒有見過父親之外的任何男人。如果你們看到蘇槐,不會覺得她像一個四十歲的女人,雖然眼尾和額頭上生了皺紋,可是神情卻單純得像個孩子。多年來,父親是她唯一的老師,她要學的全部功課是怎樣對任何事任何人都不用力。你甚至不需要在意我,不需要愛我,父親對蘇槐說。人和人之間並沒有牽繫,你看那些女傭,她們和我們住的這座房子,和門外的花園,和海邊的船隻難道有什麽分別嗎?世界是冰冷的,所有存在其中的東西,都是冰冷的,生命是一重假象,繁華是另一重,它們隻是在引誘你為之消耗能量。為了讓蘇槐相信這些,父親找人運來很多書,擺滿了書房,都是自然科學類的書籍。講天體運行,地球的構成,大陸怎樣漂移,花糙如何枯榮。又講人類的生老病死,交配的動物性,以及它所承載的繁衍的意義。在糙叢裏遇到受傷的小鳥,蘇槐心生憐愛,捧著它迴家。父親對她說,你忘記你讀的那些書了嗎?生老病死,是一種循環。它死了,腐爛的身體作為養分滲進泥土。泥土孕育樹木,樹木發芽,長出新枝,難道不也是生命嗎?生命和生命沒有分別,你為什麽要挽留它的生命,阻礙自然的循壞呢?蘇槐不記得自己是如何接納這種生活的,一定想要掙脫過,但最終還是順從了,因為她能夠感覺到父親所做的一切,都是出於對她的愛。等到她完全感覺不到父親的愛了,卻已經完全適應了這樣的生活,不再有任何反抗之心。情感的感受力降低,身體的感受力卻不斷加強。蘇槐的嗅覺、聽覺、味覺變得格外靈敏。島上各種花糙的香氣和味道,蒙住眼睛她也可以分辨,窗外的樹落下一片葉子,幾公裏外的海邊有船停靠,她全都能聽到。辨別各種聲音、氣味、味道成為打發時間的最好辦法。


    第65節:怪阿姨(3)


    每天早晨花兩個小時繞著小島長跑一圈,消耗掉那些淤積在體內的能量,一日三餐很清淡,不吃肉,不吃甜食,因為它們會破壞平靜的情緒。但每頓飯的時間都在一個小時以上,因為她要仔細咀嚼,享受每一種食材和調料的味道。餘下的時間呆在房間裏看看書,或者在戶外捕捉新鮮的聲音和氣味。晴朗的夜晚還可以架起望遠鏡,憑藉出色的視覺,掠過雲層欣賞常人看不到的遙遠的星團。如果不是父親離世,蘇槐可能會一直這樣生活下去,永遠也不會想到要改變。父親是心髒病猝死,"咕咚"一聲從床上滾到地下,斷了氣。蘇槐聞訊來到父親的臥室,立刻嗅到一股新死的人身上的臭味,她蹙了一下眉。以前照顧她的老嬤嬤死在傭人住的房間裏,盡管離蘇槐的臥室很遠,而且屍體馬上就被拖走了,但她依然可以聞到死人的氣味,在食物裏,在水杯裏。後來整座房子打開所有窗戶曬了兩個星期,燭火通明去味,房間裏擺滿了蘆薈和艾糙,蘇槐才漸漸可以吃下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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