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館內人不多,流芳一眼便看到了那個倚窗而立的白衣男子,他對她朗然一笑,說:


    “你來了?”


    這一瞬的陽光有些耀目,流芳想,不然她怎麽會有眩暈的感覺?


    館中一藕色衣衫女子在小桌上擺好了煮茶的爐子和茶葉、壺、杯,福一福身就退下了。茶是碧螺春,杯是紫砂杯,隻見他嫻熟地倒水煮水洗茶,流芳笑道:


    “今天若是我不來,你會等到何時?”


    他一抬眼,微微一笑,“你不是來了嗎?”他倒掉了壺內的第一趟茶,又衝進沸水。


    “我叫劉方(流芳)。”她說,應該介紹一下自己吧,這也不算是欺騙不是?於是問:“兄台如何稱唿?”


    “在下懷琛。”他饒有深意地看著她,“你聽過這個名字嗎?”


    “蒯琛?”她搖搖頭,“恕在下孤陋寡聞。”


    “那也不奇怪,在下不過是凡人一個,何況離開繁都十二年,多少物是人非……近鄉情更怯,昨日偶遇小兄弟,見你容貌甚似我家中幼弟,又拾得流芳遺失的畫,深覺有緣,故此相邀。”他說。


    原來如此,流芳不由得暗諷了自己一句,這樣平凡的一張臉還想著會有別人對自己一見鍾情的狗血情節出現?少做春秋大夢了。


    “蒯琛兄八歲離家,如非有過人的心智,實難獨立生活啊!”


    他往她杯中倒茶,紫砂杯中頓時注滿了黃中透綠的液體。


    “流芳賣畫為生,生活可過得艱難?”他不緊不慢的問道。


    她有些為難,不知道該如何迴答,想了想隻說道:


    “實不相瞞,小弟兩餐無憂,隻是手頭沒有閑錢,深覺沒有安全感。”


    他失笑,“安全感?”


    流芳點點頭,就是安全感,哪怕有一天樹倒猢猻散了,自己也能有安身立命的本錢。


    “其實——”懷琛說慢吞吞地說:“我看過那幅畫。”


    “噗——”一口茶噴出,流芳窘迫地看著他,眼睛睜得大大的,再一次血液倒流,他拍拭去袖子上的茶沫,好整以暇地笑著說:


    “你怎麽每次反應都那麽大?”


    流芳冷靜下來,瞪著他說:


    “你沒有看過!那畫卷上的繩結是我打上的,根本沒人拆過!”


    他撫掌而笑,“果然沒那麽容易上當,看來要騙你真不是易事。”他琥珀色的眸子專注地看著流芳,目光溫和,流芳的心忽然漏跳了兩拍,他遞過一方帕子,輕聲提醒她說:


    “很熱嗎?你額頭都沁汗了。“


    流芳接過帕子拭去額頭冷汗,她知道的,定是冷汗。不知道為什麽她不願意在這個人麵前露出自己的一絲半點瑕疵,當然,平常的容貌除外。


    茶過三旬色已清,懷琛見流芳的目光總是不是地遊移至窗外的湖光山色,心中瞭然,於是放下一兩碎銀,起身拉過流芳的手說:


    “走,出去看看。”


    他牽著流芳的手神態自若地走出茶館,流芳在他白皙的指尖觸到她的指掌時心內劃過一絲輕顫,指尖的熱度有那麽一霎那盤桓不去,直入心扉。腳下是細長的青糙,色綠如茵,踩在上麵軟軟的,一如踩在雲端之上;他隻顧含笑拖著她快步向前走,她看向他的側臉,那輪廓很是柔和,仿佛很久之前就已經在夢中見過這般的情境了,所以她渾渾噩噩的茫然不知身在何方心在何處。


    他腰間的環佩相撞發出清脆的響聲,動聽有如天籟,就在這天籟聲中,他牽著她的手,上了一艘小船。船頭的老艄公吆喝了一聲“坐好嘞”,長篙劃破清波,漸漸向湖心蕩去。


    這時艷陽已收,落日熔金,湖水為霞光所染,一如女子羞紅的臉頰。


    他鬆開了她的手,與她並肩而立於船頭。


    “我從來不知道,繁都有這麽美的地方。”流芳讚嘆道。


    “離開繁都多年,每次迴想舊事時,想到的總是這一處地方。我少小離家,遊曆過西幹的名山大川,見識過東庭京城的繁華,探求過屹羅幽深雄奇的絕境,山河壯麗,但是始終留在心中的,隻是一方小小的湖。”他說,眉宇間竟有淡淡的落寞。


    “是因為你的家人在這裏嗎?”風吹過,拂動著流芳的衣襟。


    他轉身看著她,眼神明澈,好像要一絲一點地看進她的心裏。他笑了笑,說:


    “是啊,家中幼妹令人掛心,一別多年,也不知她長成如何了。十五歲,怕是和流芳你一般高了。”


    “既是牽掛,何不迴家一趟?今日端陽節,蒯兄妹妹見到你歸家,必定欣喜萬分。”


    “是啊,是要迴家了……”他指著西邊翠峰山上的一角飛簷說:


    “自我迴繁都,我便去拜訪了一位舊友,蒙他挽留,暫且寄居在無覺寺中。近鄉情更怯,再過些時日吧,必定要歸家的。”


    日暮了,他說要送流芳歸去,流芳連忙搖頭,隻道好意心領了,不必勞煩。


    她不知道他是什麽人,自然也不欲他知道她是什麽人。


    船慢慢地駛向翠峰腳下,流芳看著他下了船,看著他在岸邊對她淺笑道別,夕陽的餘暉給他鍍上了一重金色的暗影。他看著船離岸漸遠,才轉過身去離開,流芳怔怔地看著那裘飄逸的白衣漸漸隱沒在青山綠樹之間,耳邊仍響起剛才他說的那句話:


    “流芳,人間四月芳菲盡,山中的景致,這時卻是正好的。”


    她恍然失神,她想,他是想告訴她,想見他時就可上山找他嗎?


    艄公一篙深一篙淺地劃著名船,暮色溶溶的江麵映著流芳的一身白衣。她愜意地坐在船頭,脫了鞋襪,任憑雙足蕩在清澈的水中,船向前破水而行,那水,也溫柔地拂過她的雙足……


    忽然一陣悠揚悅耳的嘯聲似是枕藉著漸歸天際的餘霞緩緩而來,曲調婉轉柔美如傾如訴,吹散了五月躁動的氣息,吹起了蘇溪湖上的一江夕嵐暮煙,青糙綠柳金暉紅霞似乎也被嘯聲所感染而色調愈趨柔和。


    流芳聽得怔然,曲調雖優美動聽,吹簫人以簫聲寫盡江風水影,但卻有一種骨子裏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寂寞憂傷,流芳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孑然一身,難免頓生悲意,這時簫聲卻陡然一沉,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渺茫。流芳對撐船的艄公說:


    “不知是誰吹出這樣幽絕的簫聲,勞煩把船撐近一些……”


    當流芳的船接近那艘傳出餘音的畫舫時,她站在船頭好奇地張望,隻見一青衫男子背對著她,手持一管碧綠得幾乎要透出水來的玉簫。兩船近在咫尺時,流芳忍不住稱讚道:


    “兄台一管玉簫,道盡了蘇溪湖之清美,說是天籟之音也不為過!”


    那人緩緩轉過身來,嘴角帶笑,桃花眼內卻是晨霜一片,冷凝成光。


    流芳大驚,腳下一軟,險些就要掉下湖去。她連忙扭頭大聲對艄公說:“掉頭,上岸!”


    “表妹此時才想要上岸,不嫌太晚了?”他的笑容看起來可不是一般的邪惡,流芳的船走到哪,他的畫舫便跟到哪,有幾迴險些撞上了。流芳恨得咬牙切齒,同時又提心弔膽地提防著站不穩,她大聲對容遇說:


    “你這是在幹什麽?!”狗急了是要跳牆的,別把人逼急了!


    他向她伸出手,說:“過來。”


    她猶豫了一下,把手伸過去,他握住她的手,她便邁開腳踩到畫舫的船板上,誰知道容遇的手突然鬆開,她驚唿一聲失去重心眼看另一腳騰空了就要落水,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容遇的手穩穩地捉住了她另一隻手一拉一提,把她拖到了畫舫之上。


    流芳驚慌失措之下,雙手攥緊了容遇的衣襟,整個人被容遇順勢抱進了懷裏。他看著流芳蒼白的慘無人色的一張臉,嘴角的笑意如漣漪一般蕩開得更深了。


    “莫非半日不見,如隔幾秋,表妹想遇想得要投懷送抱了?”


    流芳驚魂未定,狠狠地瞪他一眼,正想用力推開他時,一個戲謔的聲音響起,說:


    “我就說我們的船怎麽就忽東忽西的,原來有人在上演分桃斷袖之戲!”


    第十一章 雞蛋碰石頭是蛋痛還是頭痛…


    流芳推開容遇,定睛看去,船艙裏不知什麽時候出來一身穿淺藍莨綢長衫腰係羊脂白玉環佩的男子,長眉斜侵入鬢,鳳眼中光華流轉,臉上笑意慵懶。


    又是一個禍水,流芳想。


    容遇一點也不惱怒,反而迴轉身子笑著說:“好看麽?阿京呢?莫非輸不起躲起來了?”


    流芳一頭霧水,船艙裏一個冷冷的聲音道:“一千兩銀子而已,隻是我很好奇你怎麽就能找得到他?!”


    容遇牽著流芳的手把她帶進裏麵,流芳一眼就看到了畫舫裏桌子上放著的兩張畫,她立刻就明白了裏麵側著身子對著她正在看著那兩張畫的華衣男子是誰了。


    “少爺,就是他!”在一旁伺候著的沈園山也不發怒,隻是恭敬地稟告道。


    沈京轉身抬頭看著流芳,眼神幽暗冷漠,“就是你說,本少爺的鳥畫錯了?”


    冰山男一個啊,卻又長得該死的好看,劍眉星眸鼻若刀裁唇若脂潤。流芳看看容遇,這廝早已放開她的手,坐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等著看好戲,那尾隨進來的藍衫男子想必是楚靜風了。


    不過有容遇在,沈京想必不會將自己煎皮拆骨吧?於是她訕訕一笑,說:


    “沈公子沒說錯,正是那鳥畫錯了。”


    “你好像不怕我?兩年前又一個人在茶館妄論我的畫,懲一時口舌之快,結果被我的人打斷了雙腿;後來又有一不知好歹之人,說我畫的六月荷花顏色不對,結果他以後再也見不到任何的顏色了。你現在說本少爺的鳥畫錯了,”他冷笑,“你猜猜看,我打算對你做些什麽?”


    流芳翻個白眼,大不了就是把那兒哢嚓了吧?不過就是評評畫而已,頂多是傷了自尊,犯得著這樣傷害他人身體嗎?她瞥了一眼容遇,這廝正在品茶,一副悠閑樣子,真讓她恨得牙癢癢的。


    “在下當然害怕,”她笑眯眯的,“可是在下並沒有說錯。”


    “哦?”楚靜風倒是好奇了。


    “沈公子的紅梅破冰雪而生,春意爛漫,即使白雪重重也無妨於花之色春之意,若再加啼鶯,便是畫蛇添足多此一舉了;而另一幅水墨梅花,雖然花開老樹,枝枝俱是,然而灰淡的墨色掩去了花的生氣,所以更應在花繁之處填上啼鶯辱燕。所以在下不才,仍然認為沈公子的鳥,畫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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