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脫簪請罪,這個消息如同長了翅膀一樣,飛速越過宮牆。


    人盡失言。


    朝中大臣們第一反應就是,太子那個表兄,不,罪人要完了,恐怕連承恩公府都逃不過這一劫。


    更聰明一些的臣子,聯想到這兩日來發生的事情,頓時明白了些什麽。


    唰,出了一身冷汗。


    好險好險,差點就要陷入一場天家父子相爭的慘局之中了,到那個地步,就真是左右都不是人。


    曆史上諸多前輩的經曆都擺著呢。


    比如漢戾太子啊。


    這是當爹的贏了的。


    還比如什麽玄武門啊,當兒子的逆襲獲得勝利。


    可不管結果如何。


    為此而死的臣子和權貴,鮮血可以淹沒上朝的大殿,一旦牽涉其中便是動輒滿門不留。


    若說大臣們是後怕的心思居多,太子收到消息後,平靜的讓下人出去,獨自站了許久低頭才發現自己的手一直在顫抖。


    不是因為害怕。


    是愧疚,是人子對母後的愧疚——因為他,皇後才需要眼睜睜看著母家親人一步步走入絕境,卻不能提醒一句。


    甚至要做最後一個推承恩公府入深淵的人。


    太子如何會不愧疚?


    還有一點,承恩公府那個犯錯的子弟是有大錯,理應重重處罰。


    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當代承恩公是太子嫡親的舅舅,年少時抱過他,教導過他詩書,而公府內的諸多表兄弟和表姐妹,大部分從未犯錯。


    如今也要一同陪葬。


    令太子於心何忍?


    若要許玥迴答一句,那就是不忍也得忍。


    誰讓這個時代講究的就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既然享受了承恩公府的富貴,受難的時候也逃不脫。


    聽到皇後請罪,許玥並沒有驚訝,隻覺得塵埃落定。


    從她踏進宮門的那一刻,不,應該說那個愚蠢的太子表兄,為保下自家良田鑿開河堤的時候。


    就注定了承恩公府的結局。


    許玥心道,結果如此慘烈,如果她是承恩公本人,此時恐怕恨不得溺死這個孽子吧?


    不過,千金難買早知道。


    …………


    是的,承恩公不僅這樣想,他還這樣做了——被太子拒絕相見時他有些擔心,但還好,可迴家一聽夫人傳迴來的消息。


    臉色變得比寒冰還要蒼白。


    當即嘔出一口血來,望著手掌縫中的血跡怔怔出神。


    耳邊妻子下人的驚唿絲毫喚不醒他,承恩公恍然想到,他的父親,也就是慧眼識珠把妹妹嫁給當今陛下的那位。


    在臨死前叮囑自己的話:


    “陛下登基,富貴已然是掌中之物。”


    “為父還望你日後切記,得富貴易,守富貴難!”


    承恩公夫人艱難的將事情說完,就見夫君吐出血來,嚇的六神無主,連忙讓下人去請大夫。


    又一邊去攙扶承恩公,一邊用蒼白的語言去安慰他:


    “事情可能沒我們想的那麽糟糕,皇後娘娘雖然請罪了,但陛下往日待家中親近的很,大不了這個爵位不要了……”


    還沒說完,承恩公夫人就愕然發現,攙扶的夫君嘴唇蠕動,好像在說什麽。


    不由開口發問:


    “公爺,你在說什麽?”


    “富貴之事得易,守難。”


    承恩公一遍一遍的念叨,猛的又吐出一口血來,臉上卻沒那麽蒼白了。


    卻帶著詭異的紅潤,好像在一層白紙上塗抹了厚厚的胭脂,很不正常,他站直了身子,迴望妻子殷殷囑咐:


    “若天家開恩,家中有僥幸能活下來的人,一定要讓他們記住教訓。”


    “怎麽突然說這樣的話?”


    承恩公夫人語氣惶惶。


    她感覺隱隱有什麽東西失控了,是她不敢去想,不願去想的方麵。


    “沒什麽,隻是好像突然從一場大夢中醒了,才知道往日的自己有多麽愚蠢,全然辜負了父親的良苦用心。”


    “生子不肖父,苦矣。”


    說話間,承恩公已然恢複了正常。


    不僅如此,他的臉上甚至還掛著一抹淡淡的笑容,這一段話說完後,府上養的大夫也到了,把脈說沒什麽大問題。


    便開了一劑平安方。


    因為放心不下,承恩公夫人親自去熬藥。


    人一走,承恩公施施然從床上起來,上馬車去了關押兒子的地方,父子兩個相見自是有一番親熱交談。


    “對了,爹,我什麽時候能出去啊?”


    因為被關著什麽都不知道,犯罪的太子表兄天真的發問,敬仰的看著他無所不能的父親。


    就像小時候央求父親帶一隻糖葫蘆迴來。


    “你莫急,很快就可以了。”


    承恩公自己都覺得很驚訝,他居然能如此平靜的說話,平靜的了結了兒子性命——這並不很難。


    “不是爹不想你活著,爹已經盡了全力了,可笑我們一家都如此自大,自以為有太子和娘娘,就能高枕無憂。”


    “連犯下抄家滅族的大罪,也不以為然。”


    “陛下如何能容下這樣的諸君母家?”


    “你這個孽障啊!”


    說完,承恩公終於放聲大哭,不知是為死在眼前的兒子,還是逐漸逼近公府的陰暗未來,也許兩者兼有。


    他親自動手殺了兒子,至少可以占一個“大義滅親”。


    不過,這還不足以求得天子寬宥公府其他無辜之人,所以,這天夜裏,承恩公熬了一夜寫下請罪書。


    天明之時,隨兒子一起去了地府。


    ………………


    承恩公及其子一同自裁。


    請罪書在天子的默許下呈交上來,他一目十行的看了幾眼,心中大痛,竟然不忍再看下去。


    須臾,將請罪書交給旁邊的許玥:


    “朕還記得,當初皇後嫁予我之時年紀太小,承恩公年紀更小,我是當弟弟一樣看著他長大的。”


    他的騎術是同朕學的,還有……”


    天子在追憶往昔。


    許玥飛速的將手中請罪書過了一遍,不由感歎承恩公在這件事的末尾,終於腦子清醒了一次!


    透過紙張,幾乎可以想象到一個妻弟涕淚衡流,對姐夫哀哀請罪,通篇都沒有什麽怨言,大部分內容都是自省。


    這般以情動人。


    不管別的,許玥知道承恩公府應該能留下一些血脈……


    這已經是最好最好的了。


    許玥眼中陛下此時的悲痛、傷心是真的,但對承恩公府犯錯後表現出來的冷酷、無情也沒有摻雜一分假。


    或許這就是皇帝。


    一種複雜至極的生物。


    很快,天子從激烈的情緒中平複了下來,好似感慨一般,認真對許玥道:


    “太子隻有一個舅舅,許卿當初出首告發承恩公罪狀,事情卻演變至此,你有沒有後悔過?”


    許玥:……這話說的,事情都到這個地步了,我能說自己後悔嗎?


    何況,她一想到被活生生淹死的數萬百姓,還有流離失所的災民,心中的怒火隻有努力遏製,才不會在陛下麵前表現出來。


    就是將承恩公和兒子千刀萬剮都不足以抵罪。


    “微臣行的是大義,為何會悔?”


    即便見了天子為承恩公悲痛之相,這位風儀神俊的臣子依舊從容道:


    “臣隻恨早不得知此事。”


    “令罪人逍遙多日。”


    天子輕輕點頭,眼眸幽深:


    “你有這樣為國為民的忠心,朕又豈能不為你打算?”


    …………


    盛元十年,六月初四。


    承恩公府因罪奪爵,族中男女一應官職、虛爵被奪,查抄家產,凡十歲以上男兒,皆斬首。


    餘下送往育幼院撫養。


    同時,帝以許退之才高,命其教導太子府中諸子嗣,敘師生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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