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


    京郊萬年佛寺內,花木扶疏,昨夜下了一場夏日常見的雷陣雨,早晨院中的芙蓉花壓低了許多,還沒恢複過來。


    令許玥想起了一句詩:


    昨夜雨疏風驟,試問卷簾人,綠肥紅瘦。


    …………


    對座的老僧小心的打理貝葉經,這種經文來自極遙遠的地方,是在某種樹葉刻下的佛教經文,論起來價值極高。


    據說唐時三藏和尚,取迴來的就是“貝葉經”。


    老僧手上這一份,還是許玥送上的,大周貿易興旺發達,與外界的交流也逐漸增多,往來商隊比之從前不知多了多少。


    貝葉經在中原稀少,鄰國卻並不少見。


    “主持,今日風光尚好,為何不一同來賞,這份貝葉經上的梵文艱澀,卻不是一日之功可成的。”


    許玥一身寬袍大袖,眉目神態閑適自然,素白手指靈巧轉動,一個梨子飛快的被削好了皮,梨皮長且薄厚均勻。


    可見執刀人的技巧了。


    入口,梨汁甘甜,果肉少渣。


    “阿彌陀佛,許施主說笑了。”老僧雖然還是那樣老,白眉白須,小心的將貝葉經合好放在一邊。


    看向這位時常不請自來的客人,語氣緩慢卻認真的開口:


    “貧僧雖然老眼昏花,奈何寺中隻有貧僧一人通曉梵文,若不早些翻譯出來,恐怕這份經書便要蒙塵了。”


    對此,許玥沒說什麽。


    她不說話,老僧卻好似忽然打開了話匣子一樣:


    “如今俗世財富漸多,人人皆追求富貴一途,前幾日,有位善信捐了香火保佑其子經商途中順利歸來,這並無什麽。”


    “可接下來,善信卻是詛咒其子的對手遭山匪路霸,一命嗚唿。”


    說到此處,老僧不由閉上了眼睛:


    “這十年經商的人越發多了。”


    “連貧僧這小寺,亦有多年修行的僧侶還俗,心心念念去發一筆大財……”


    他的語氣越發低沉,雙手合十:


    “人心多欲,理應遏製守欲,以往士農工商,三教九流各安其份,如今卻是金銀大行其道,長久下來社稷失序。”


    “施主才高心靜,可知這該如何是好?”


    老和尚目中罕見有些迷茫,盡管他佛法精深,不遜色於曆代高僧,卻解不了眼前的問題——


    說來說去,商業發達對小民好處極多


    市麵上可以買到安南的大米、高麗的布匹和人參,還有暹羅的象牙,更不用說外地的各種特產了。


    物資豐厚,朝廷稅收逐漸減少,吏治清明……


    即便這幾年連年天災,百姓的日子也能過下去,老僧心知,自己的話說出去,恐怕隻能惹人發笑。


    活的更好,是人本能的追求。


    卻不想金銀汙濁迷心,為了欲望,人的下限會越來越低,這像是個大漩渦,沒人逃得過。


    無論古今,都有種古怪的規律。


    社會上的物質富裕了之後,民眾精神便會浮躁貧瘠一些。


    所以,許玥微微一笑。


    望向窗外,細心扶起墜地芙蓉的小沙彌,語氣悠然肆意:


    “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但是沒有人可以阻止它的到來。”


    “主持隻能適應了,不過,”


    …………


    她在京郊躲清閑,京城之中卻有人趁著機會,默契的聯合在一起攻訐許玥,想要達成各自的目的。


    或是不願其占了天子寵眷。


    或是對已然成熟的民生署有覬覦,卻憤恨於許玥如惡龍一般,不許人染指。


    又或是單純的嫉妒。


    誰能說的清楚呢?


    起初,這場風波來自於一份平凡的彈劾。


    自從許玥入朝後,每過一年,彈劾她的折子就變多一些,到了如今,這已經是家常便飯,一月之內少說五六封折子。


    陛下看也不看。


    所以本沒什麽人在乎此事。


    可這折子上的罪名卻列的煞有其事,有縱容族人侵占良田、殘害百姓,還有賣官鬻爵、中飽私囊等等。


    不僅語句激昂,且附帶著人證物證。


    這次彈劾也沒有被壓下去的機會——次日,折子上的內容便傳遍了京城,甚至有向外地發散的趨勢。


    大街小巷,都有人在談論此事,許大人是否真的幹了這些惡事。


    連主導者都沒想到,傳播效果會有那麽好,這些小民也太熱情了一點,隻丟個引子下去就狂熱議論起來了。


    都不必人去引導。


    沒辦法,許玥在民間的名氣極大,往常隻是被人低估了,卻不想也是這份名氣讓天子壓不住了。


    這會兒朝中人才反應過來。


    啊這,是要來真格的?


    有人感歎了起來:“風波又起,來勢洶洶,不知許大人該如何應對。”


    這會兒,許多或惡意或擔憂的目光都聚集在不見蹤影的某人身上。


    發生了這樣的大事,你也該迴來自辨了吧?


    而此時的許玥呢?


    被彈劾,她一點也不意外,對著急匆匆過來的觀書感歎道:“居然沒那麽下作,我還以為,會讓拖兒帶女的百姓直接撞死在家裏的石獅子上呢。”


    看來京兆府的治安很不錯。


    “大人!”


    聞言,觀書眉頭緊鎖,失聲道。


    卻不可避免的想象,如果真有人死在家門口,那會是什麽場景……那才叫麻煩大了。


    “不用太過擔心。”許玥神色從容,眼中有霜雪凝聚:“事情還沒那麽嚴重呢,或者說現在隻是開胃小菜。”


    “如今,不到我出去的時候。”


    說完,她便揮手讓觀書出去了。


    望著窗外明媚的陽光,極目遠眺,她仿佛越過重重障礙,看見巍峨皇宮那位至高無上的陛下。


    許玥深知一點,朝中局勢就像一副巨大的棋盤,而每個朝臣、國戚乃至於皇子,都是棋盤上的棋子。


    他們的身家性命都壓在上麵,不進則退,每一個都在發揮自己的作用,以期博得執棋手的青睞。


    而執棋人隻有一個——手握至高皇權的人。


    所以,對手的攻擊沒什麽好說的。


    最重要的是,天子願不願意許玥繼續在棋局上保持現在的狀態,畢竟,已經立了太子了啊……


    若不肯護她,許玥會很快等來明旨召迴京辯解,直麵那些風波。


    此中微妙,不足言道。


    “所以,陛下您會召我迴去自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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